千年山参取得顺利，一起来的还有周筠。这个他人眼中的失败者，如今名存实亡的大将军站在了窦府门口，人却没有进去。他是个尴尬的存在，不该出现在这样的场合下，勾起窦慎斩草除根的念头。可是他想要来，在听到晗君生产危险的消息时，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理智。
那个少年姿态强悍，大有不给就夺的想法，但他们都忘了，他和晗君的情分远不是他们可比的。那个敏感倔强的姑娘，当年若不是因为自己太懦弱，此时该是他的妻子，为他生儿育女。窦慎娶了她，却从未好好护佑过她，一次又一次地任她陷入险地，一次又一次的让她承受伤害。
风露见凉，独立寒霜。满目鲜艳的朱红色，不明真相的人觥筹交错，歌舞喧闹，只有他恨不得闯入后宅，陪在她的身边。窦家的烈火烹油和他们这些人从来都没有关系，他们和这大厦将倾的大郑一样，弃珠飘零，于这些热闹都格格不入。
阿罗，如果人生能重来，我们一定不要再过这样的日子。
他站了很久，可是却无半分消息从府中传出，就在他踟蹰之际，门口一个侍立的仆从看不下去了，上前来道：“将军可要进去喝杯喜酒？”
喜酒？看来晗君的事情并没有惊动其他人，窦家铁了心要隐瞒，又或者说他们根本不在意，一个无依无靠的大长公主，如何比得上结亲荀氏来得重要。周筠苦笑，轻轻摇了摇头，仍旧站在那里，仿佛被铸成了一座雕像。
但是窦府毕竟规矩甚严，驭下有方，不一会儿消息便传到了内宅中，却是传到了青庐里的窦谨耳中。被扰了洞房花烛的显亲侯没有愠怒之色，只是淡淡嘲讽：“若真的情深似海，当初便该护着她不让她嫁到凉州，如今这般做作实在可笑。”继而转头对新妇道：“你若是担心阿嫂，一会儿派个心腹仆婢去问候一声，也算尽了心。”
荀沅姬并不认同，却也不愿刚刚结亲便生了龃龉，尝试着换了个商量的语气：“阿嫂毕竟是阿兄心尖上的人，若是我们反应过于冷淡，恐伤了情分。”
年轻俊逸的面容上浮上了一层寒霜，冰凉凉的，和平日的温柔和气迥异。
“连你都看出来她是阿兄的心尖……”他冷笑，“一个权臣居然将朝廷遣嫁的女子视为心尖上的人，为了她要死要活的，难道不可笑。”
未等沅姬反驳，他又继续道：“女子温柔美貌是好事，可世家大族娶妇，在德不在貌，才德兼备者最优，不求多受宠爱，但求能安定内宅。”
“殿下难道不贤无德吗？我还从未见过如她一般进退得宜，温柔聪慧的女子呢。”荀沅姬反驳。
“哪位有德的女子会让夫主后宅无人，又有哪个女子会羁绊着郎君无心天下，雄才伟略都消失的干干净净，整日里想过什么与世无争的太平日子。”窦谨道。
说罢，却见新婚的妻子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不愠不怒，就那样看着，一双眸子却冷寂的厉害，方才的缱绻温柔都消失不见，只有荒芜，只有落寞。
荀沅姬是个高傲的姑娘，喜欢便是喜欢，失望了也不过是一刹那。
“将军说的是，妾记下了。”她的回应简短又浅淡，随即垂了眸子，思索了刹那，自顾自地绕过屏风后，脱下嫁衣，换了寻常衣衫。
“我不愿违逆将军，但殿下于我情意深厚，我若是不见她一面，这辈子都会觉得遗憾。”沅姬起身，心里赔罪，继而走出了青庐。
窦谨的面容变得僵硬，许久，才勉强自己恢复了平静。世族女果然很有脾气，他早该想到的，荀沅姬才名在外，以礼仪周到著称，想不到也会这般执拗，这倒是很有意思。
荀沅姬到了东院时，一眼就看到了独自站在树下哭得浑身颤抖的阿羽。那样纤弱的一个女孩子，总是喜欢躲在人后，就连悲伤都不愿意让人发现似的。阿羽的身份沅姬一直很好奇，对外说她是窦慎的义妹，养在府中如同女公子一般。但她似乎很喜欢晗君，甚至是一种依恋，每每出现，总是像影子一般，跟在晗君身后，不言不语。听说窦慎和晗君有意促成她和刘钦的婚事，刘钦那边像是很满意，可是她却始终没有答应，只说想陪着晗君。
“见过少夫人。”阿羽看到荀沅姬，红肿的眼睛里带着一丝感激。荀沅姬握了握她冰凉的手，柔声安慰道：“大长公主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也像是安慰自己，因为她听到了自己慌乱不安的心跳，控制不住的手指颤抖。
夜如此漫长，仿佛是张开的兽嘴，随时要将人吞噬一般。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忽然听到产房内石破天惊地一声哭泣，那个声音亮极了，发泄似的一声接一声。阿羽忽然身子一软，坐到了地上，掩面而泣。沅姬也没意识到，此时的自己亦是泪流满面。
明明该笑的，但是没有人笑得出来。
窦慎抽干了力气一般地怔然站着，只觉得浑身都僵直麻木，微微挪动身体，却又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上前，怎么去面对苍白如纸的晗君。侧室中传来阵阵梵音，那是随阿晏一起来此的昙夜在诵经祈福，窦慎听不懂内容，却只觉得灵魂突兀的平静下来，仿佛很远很远地地方有一个声音在对自己说：“窦慎，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就算御极天下，众星拱之，失去了她你会快活吗？没了她，再多尊荣权势，你还是那个一无所有，无人理会的可怜人罢了。”
他中了邪一般的，看着眼前的一切散如尘烟，如梦幻泡影，伸手去抓，什么也抓不到。直到韩氏的声音将他唤醒：“大王，是个很健壮的公子，你要不要抱一抱。”
他摆了摆手，声音变得虚弱：“将他交给乳母吧，我只想陪着阿罗。”
她此刻那般虚弱，呼吸都感受不到，让他怎么放心。他比谁都明白，她不是他的“妻室”，不是孩子的“阿母”，也不是别人口中的“大长公主”，她是一个敏感聪慧的，有许多未尽心愿的姑娘，她只是她。两个人都是孤苦的，不相互陪伴着，该有多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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