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只有一个知秋。”
晏乐目色一滞，盯着他的模样思考了大半晌。
似乎这是两人认识这么久以来，他头一次在梵祝身上感受到除了样貌以外，他与“神”挂钩的地方。
威严？笃定？
他说不清。
那是一种掩藏于云雾、若隐若现的光芒，无条件地撒向世人，有慈心、有悲悯。
他曾在神尊开示众仙的法坛上，遥遥地望见过一次，霞光万道，圣辉漫天。
可是……
两人沦落至此番境地，要想出去，什么慈不慈悲不悲的都不如一个法器来得更为重要。
毕竟这世间，不是所有的邪魔都需要慈悲的赦免。
但眼前梵祝垂手的袍袖，随着他脚下乱飞的枝叶，剐蹭地“扑扑作响”，怎么看，都不像藏有武器的样子。
“那你寻到了么？”
晏乐抬头望着他，语调颇为无奈。
本是一句寻常的问询，但晏乐清楚地看见那一瞬间，笼于梵祝周身的辉光，忽然沉了。
他低垂着头，乌青的发丝侧划过耳际，朝风吹的方向一摇一摇地轻晃，覆住了他大半张脸。
缄默在两人之间徘徊，晏乐撇过头，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
十七年光阴，他以为照梵祝这缺心眼儿的性子，早已忘了当初在神庙长梯下，他握着他的手，诚挚地说：“晏乐，我想与知秋说话，我想救她。”
那时，他只将他的急迫当作是他身为流浪神，为了存活世间，而必须完成本念主祈愿的本能。
于是他趁此机会教导他：一心修善，绝不作恶，却忘了将他口中与记忆里两个读音相同的名字，联系到一处。
当年芷听师姐离证道升仙，只差完成一个人类的祈愿。
她在正殿的台阶上望了良久，最后于人潮涌动的信众里，选中了一个神树下茫然无措的老人。
他一路跟在师姐身后，见她刚接下老人手中的祈愿牌，耳边就响起阵阵哭诉声。
“请仙姑救救我八岁的小孙女，她被困在一场意外的火灾中，吸了太多黑烟，现在还昏迷不醒……”
“是我老糊涂！我对不住她死去的父母，求仙姑给神仙说说好话，救救她…救救她吧……”
老人语调哀戚，引得周遭的议论声不断，师姐为了维护神庙的秩序，让他扶着老人下了山。
他前脚刚迈下最末的小土坡，身后便响起了神庙的撞钟声。
为了赶上晚戒，回去的路上他一路小跑，却又被守在大门下的师姐给抓到了一处偏殿。
光线昏暗的殿堂里，他勾着腰呼哧呼哧喘气，汗津津的手心忽传来一阵凉意。
他疑惑地仰起头，见师姐正双手环臂地看着他，语气严肃道：“晏乐，你推演一遍。”
他眨着眼反应了大半晌，瞅见掌中的祈愿牌后，才恍然地凝神结念，腾空起卦。
一个淡蓝的刻字圆环在空中显现，他默诵着木牌上的名字，催动灵力一圈一圈地转着看。
对宫化忌，太阴倏暗。
尽管他学术不精，但看着如此明显的八字特征，仍是得出了个结论：红颜薄命。
心中论断刚下，命盘的寿数就在十八这个数字上，戛然而止。
空中排列整齐的卦象图碎成无数粉末，刹那间，便四下消散了。
他放下起用灵力的掌心，满心惋惜地望着命盘的姓名，又喃喃地诵了一遍，“陈知秋”。
……
回忆落地，晏乐蹙起眉，转头盯着面前梵祝仍静立的身影，顿感困惑。
按他起卦的陈知秋的命盘推算，现今陈知秋已离世十七年，指不定在六道轮回中都转上了好几圈。
而她与梵祝之间的“契约”，早该随着她肉身的消散不再有任何牵连。
何况当初梵祝的降生，于以香火为食的流浪神来说，是一场必定的死局。
因为他无法得知，躺在床上十年不睁眼的本念主的祈愿，更无法得到她供奉的香火。
若非他误打误撞出现在祝神庙，得了神尊所赐名讳，照他当初破败瘦小的模样，根本活不到现在。
可让晏乐百思不得其解的也正是此事。
梵祝得名后，他允诺一位老者为他设一处神台。
为了掩人耳目，他冒险将那年神尊的供牌篡改成了梵祝的名字。
正殿供香的信众颇多，这么些年，莫说是神力，梵祝与祝神同食一处香火，连相貌都与神尊有了七八分的相似。
彼时梵祝的散灭与否，便再也不由陈知秋的生死说了算。
但梵祝为何仍在寻她？又为何到活人亡灵皆魂魄尽散的幻境中来寻她？
晏乐的眉心越蹙越紧，他想不通梵祝这般执着的原因，思索了大半晌，最后只想出了一种可能：
梵祝念旧。
这想法一出，他白眼都要翻上天了，连这无心的流浪神都变得有血有肉，倒显得他一个正经修行人冷血无情。
寻来寻去，寻得个拖油瓶。
他从袖兜里掏出金铃，朝着头顶的烈阳望了望，喃喃道：“想不到我的余生，竟得和两个流浪神在幻境里过了。”
金铃在半空摇出的“叮当”脆响，伴随晏乐的高声感慨，穿进梵祝的耳朵。
他垂落的眼睫一颤，猛地抬起头来，煞白的晴空下，透亮的金色铃铛现出了几缕微微的幽蓝。
那是……
“晏乐！另一个流浪神在哪儿！”
晏乐被这突如其来的呼喊吓得一抖，条件反射地朝他来时的道路一指。
“在那个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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