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木先生把紫袍妇人葬于后山,与虚无谷遥遥相望,每到夜晚便在黑暗中长久地凝望。
而每逢夜幕降临,风弦亦特别地想父亲想母亲。
母亲去世已有月余。眼见着太阳斜过半山,她想去母亲坟前看看,却又怕见到虚木先生。
她仿佛对于自己的身世更加迷惑了。但是之前的很多事情似乎有了眉目,想必是母亲托虚木先生把自己带上缥缈峰。而母亲与虚木先生,还有母亲的画像……
“如果能见到老顽童师父就好了,他一定知道很多事。毕竟他那么老了,活了很多岁。可是上哪儿去找一个疯疯傻傻,坐卧不定的人呢……”风弦边走边想,不知不觉又到了古灵溪畔。
自从上次落水后,司涧就老是屁颠屁颠跟在风弦后头,说是她永生永世的仆人。
风弦是早已经习惯于孤独,习惯于一人。如果答应他,司涧就总会在自己身边。
风弦能够接受在自己身边的物件都是不会说话的,比如自己的碗筷、梳子、发卡,而司涧,一个大活人,还得伤脑筋找话跟他说,百般受限。
如果不答应他,却又摆脱不了他。
上次回来,风弦一时心情极差说了很伤人的话。果然,司涧便没再来找过她。
可是偏生风弦有一个坏习惯,一有想不通或难过的事,就喜欢到溪边走走。
这会儿,她刚立在溪边,司涧便从水里冒出来,依然是那热情欢快的悦耳之声:“主人,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的。”
自三年前第一次遇到司涧,听司涧说话,她便感到好奇,司涧的声音就是那水流山间的清越激昂,哗啦作响,源源不断,予人以生命的喜悦。
“谁是你的主人?”风弦白了他一眼。
“主人,我们还有好多事要一起完成呢。”
“你好像知道得很多,你告诉我我是谁?”
“主人,你是我的神女啊。”他说得极认真,好像半点不介怀此前的不愉快。
风弦呆呆望向溪岸,如果平时谁对她说这种话,她一定会认为这是对她莫大的讽刺。然而,经过虚无谷母亲的离去,她似乎意识到“神女”二字所应担负的沉甸甸的责任。
见贺兰心不语,他又接着道:“不过你现在还不是,还是残缺的……我们得去把她找回来……”
“找回来?”
“嗯,确切说你现在还不是我的神女。”
“那你跟着我干嘛?”
“我们得把她找回来啊……”
贺兰心望了司涧一眼,无比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我是多么想回到十三岁以前……”
话没说完,寂静的夜里突然哟了一声,出来的正是勾叶三姐妹。
上一次落水便是这三姐妹把贺兰心推入天眼泉的。
勾叶此刻一出现在风弦眼前,风弦脑子里便是她推自己下水那狰狞的面目。
想不到勾叶一点悔意也没有,嗲声嗲气重复着她与司涧的对话:“哎哟,还真把自己当女……神了……还你是我的主人,我的……”说着,故意把那“女神”二字声调拉得很长。
那两位听闻哈哈大笑起来。
勾叶笑罢,立时转变出一副“嫉恶如仇”的模样,摆出骂街的气势,呸道:“你和你师父是神经病已经够我们难受的了,现在又多了一个神经病!”
说完三人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那叫金秀的,是蚁族族长的女儿。风弦最初见她,感觉是极温柔极好看的女子,特有小家碧玉之范,可是不知怎地,竟没有自己的主见,且她竟然也特别喜欢背着人抱怨数落人,使小性子。真是白白浪费了她那娇巧可人的模样。风弦无限可惜地望着她,想不到她反而表现出一副不愿对话,看不起风弦,自己无上高洁的样子。
在风弦心里,原本她们怎么说自己都无所谓,然而她们却公开说师父是神经病,这是她所不能容忍的。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你师父是神经病,想不到你也是神经病,现在又多了一个神经病,三个神经病!”
“是可忍孰不可忍。勾叶,你怎样说我都可以,但是不许你辱骂我师父,也不许你辱骂我朋友,看招!”
风弦怒不可遏,手腕轻转,只一闪便把勾叶锁在手心里。
原本她与勾叶只能打个平手,此番有了母亲的修为,连她自己都着实诧异自己进招的速度。
勾叶见她竟魔术般站到自己跟前,把她锁得动弹不得,不禁惊骇:“你……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跟你算一算上回推我下水的账。”
“不……不是我推的,不是我……是她……是她……”
勾叶惊恐之中指着娄羽。那娄羽平日里就只听勾叶的话,唯勾叶唯命是从,甚至比在她师父面前还谦卑尊敬三分。
娄羽见风弦此刻情绪激动,却又忙指金秀道:“不是我……不是我,是她……是她……”
风弦望了一眼金秀,那金秀倒是不畏缩,斗剑出来,准备与风弦拼个你死我活。
风弦就知道其实她们三人根本结不成联盟,只能狗咬狗。
“你放开我,你快放开我……不是我推的,是金秀……是金秀……”
风弦从来对这种狗咬狗的事极端鄙视,她直直瞪着勾叶,见她一副哀求的模样,想她早先把自己当朋友,便一字一句道:“你给我听好了,原本你带着你的人怎么嚼舌头说我都可以,但是现在,你要胆敢再对我、我师父以及我的朋友说三道四,我决不会放过你……”
见勾叶连连点头,风弦一松手便放了她。
不料风弦刚转身,勾叶却御剑向她斩杀而来。
司涧见状,忙迎上去,一时三人围攻司涧一人。
见司涧明显占了上方,风弦便踱步到一块大石头上坐下。
看着眼前的混战,她又开始迷茫。司涧是为她而战,可是其意义何在?然而,他能不战吗?而那三位根本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而战,硬生生把自己当作敌人,穷追不舍。而她自己呢,苦苦困扰于自己是谁这样的至大难题,思想的混战不亚于眼前的混战。
人生竟是这样。
司涧仿佛一心想要跟她们玩玩,活动筋骨,竟也很保守。眼看着四位打得火热,缥缈峰却传来集合的钟声。
“这么晚召集大家,想必是出大事了……”
风弦赶到大殿,殿内已齐齐聚集着众师兄师姐。在这种场合,她向来是最靠边站的那一位,便选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这是自她从虚无谷回来后第一次立在公众场合,而大家似乎都已风闻一个月前虚无谷的事,正窃窃私语。
看来似乎说的都与自己有关,大家或斜视或瞟视,正情不自禁往她身上投放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目光。
在这里,她跟师父一样,是秘而不宣的神经病。平日里,除了修鱼,还有一个叫小凝的女孩子会跟她交往。
此刻,迫于舆论,小凝也似乎在远离她。
风弦自己倒是无所谓,闲言碎语伤不着她。在风弦的粗浅的认识里,闲言碎语不过是某些人的习惯,有人喜欢说,有人不喜欢说,每个人言说者都怀着各自的目的而言说,何人说,说什么,照见的往往是说话的人,反而离事物本身最遥远。
而且自从接触了师父和虚木先生,她发现圣人和魔鬼原本是同一个人,只是从不同的人口中说出便有了圣人和魔鬼的区别。
她更关心的是众师伯是为商讨何事,这么急急召大家而来。她隐隐感到与自己有莫大的关系。
勾叶三姐妹也在众师伯到来之前赶到殿内,只是那狼狈不堪的样子,风弦看着实看好笑又可怜。
看来司涧也知道众师尊急急召唤要开大会,所以并不十分伤她们,却是把她们打得皮泡脸肿的。
风弦不敢多看她们,这件事确实是因自己而起。她很希望众师伯赶紧到来,不然在这么大的场合面对这三个人,会词穷。
她感到脸上辣辣地烧着一把火,想不到火真的烧到身上来了。
勾叶被收拾得最惨,所以叫得最凶,手指着风弦,在大庭广众之下大喊:“贺兰心,神经病!”
风弦朝她看了一眼,愧疚难当,倒不是因为被骂,而是为自己竟把她变成这样不顾脸面而惭愧万分,走过去安抚道:“咱们有事私下说吧。”
想不到三人都以为风弦胆怯,你推我攘竟要对风弦动手。
好在有识大体的大师兄知风在,他是大师伯虚金的徒弟,这个时候自然会出来主持公道。
恰巧众师伯也列位就坐了。
大师伯向来是管事的人,见到方才的一闹,问起缘由。勾叶三姐妹齐齐向师伯告状道:“弟子……弟子……是贺兰心把弟子打成这样的……”
“她不叫贺兰心,从此以后叫她风弦……”
“噢……弟子知错……弟子……弟子是被风弦打成这样的……”
“风弦……”
风弦听大师伯在叫自己,忙上前义正言辞道:“大师伯,我并未伤她们……”
“哦?”
勾叶哪里肯放过这个栽赃的机会,一口咬定:“大师伯,您别听她狡辩,弟子的确是她打成这样的。上回仙履节比赛,弟子与她同居第一名,她想独居第一,记恨在心,便在暗地里下此毒手……”
风弦是万万没想到勾叶竟会如此这般颠倒黑白,无中生有。
“师父总说人都是以己度人,或许是勾叶心里不乐意自己与她一起同居第一名,虽表面高兴,要与她做朋友,骨子里却心生嫉恨,所以她便以为自己跟她一个想法?”风弦默默思量着这一切。可是这说出来别人如何会相信?但凡恶人都先告状。即便风弦先说,风弦也绝不会这般说勾叶,何况此时她一口咬定,又如何能辩白?
“到底是怎么回事?”虚金尊看着风弦,严厉道。
“大师伯,此事的确不是弟子所为。师伯可严加查证。”
好在虚火师伯着急办正事,上前解围道:“师兄,今日情况紧急,先办正事,此事可查证后再发落。”
大师兄知风也承道:“师父,想必此事定有误会。此事请交由弟子处理,待查证后再请师父发落不迟。”
大师伯估计也知少年人轻狂,闲着没事干,师兄弟之间一语不合大打出手乃常有之事,于是道:“现今,我缥缈峰危机四伏,正面临强敌挑衅,你们竟如此这般不懂事!知风,此事就交由你处理,务必查个水落石出……三师弟,你跟大家说说今日紧急召集大家前来所为何事。”
虚火师伯闻言,忙起身:“虚金师兄刚接到妖族战书,战书宣称于下月初三,先取我缥缈峰,后荼毒天下生灵。对方口气很大,诸位怎么看?”
殿内众弟子闻言,忙拱手道:“誓死捍卫缥缈峰,保护天下苍生。”
虚火师伯又道:“三万年前,妖族与神族曾有过一次大战,是一位花神散去自己的魂魄,才保全了众神及天下苍生。现如今,大战在即,还望诸位自勉自强。即刻起,在座弟子三更起舞,勤加修炼。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允许私自出山门。”
风弦听到这里,已然呆住。该来的还是要来了。一场毁天灭地的大战即将因自己而起。
看来妖后势必要缥缈峰把自己交出去。
风弦不自觉地把视线转移至虚木先生身上,刚巧他也正望着自己。他那冷冷的眼神,并无异样,仿佛他早已知晓会有这么一天,亦仿佛这些事跟他全然无关……
虚火师伯还在安排山门防备之事,想不到风弦那疯疯傻傻的师父竟回来了。他一听缥缈峰与妖族即将开战,极兴奋,一身邋遢乞丐样,从殿外一直狂奔进来,嘴里高呼:“嘿,终于要开战啦。不就是一战嘛,用得着这么紧张?早该好好治治妖族了,他们也忒嚣张了……”
众师尊见师父说出此等诳语,都各自惊惧。
大师伯怕师父说出更糊涂的话,忙道:“师兄,您先回去洗洗……”
虚火师伯也道:“风弦,领你师父到古灵溪好好洗洗。”
说罢,让众人散去,各司其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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