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说不上来那里作恶的难受。

大多时候,他分辨不清梦境与现实,记忆像从树上落下的叶子,不知不觉中就消失在泥土中。

可是有那样几段记忆,在时间的长河中,偶然会被拉出来反复品味。

人类是脆弱的,用稍微锋利的刀刃划过就能剥开脊背的表皮,流出内容物的生物。

当他还是人类,和其他人一样站在陆地上,拿着铁器彼此倾轧时,作为其中的一员,阿诺就知道这件事。

有的时候,他甚至还很怀疑,或许身为人类的自己也并不是多么正常的人。

不然为什么他会一手造就自己如今的模样?

为什么会亲手打碎所以美好的一切?

在迷离与残存间,破碎的记忆凝留在过去。

人们以极刑处死了刺客,为泰昌公主的薨逝举办了隆重的葬礼,以纪念这位能够和皇子争权的公主。

他似乎是什么统领,穿着黑色的,神气的武袍。

视野在一棵树上,出殡的人群消失在山水尽头,通向一个叫做巫山的,一切最开始的地方。

他机械又茫然地摸向了自己的身体。

“为什么?”过去的自己突然暴起,拉起路过的,穿着道服的术士,厉声质问他,“为什么!”

明明是诘问的语气,但他的语气是那样崩溃,在骤然提高的嗓音中带着颤抖。

对方挑眉看他,只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丝毫不介意自己被提起的衣领。

“你是说…为什么明明被处以剥皮之刑,却还能安好无恙地看着世间?哦,确实很奇怪。”

“……”他感觉有什么束缚在胸口,带来滚热的疼痛,又说不上来是什么,只是喃喃自语地,“为什么…”

“我要去见她,我该去见她。”

本该死去的怪物忽然神经质地捂住了头,像是在忍受某种痛苦:“这是不对的。不对的……不……”

穿道袍的术士恍如没看到他情绪的异常,继续笑说。

“人类的性命脆弱,但灵魂却格外强大,当他们的生命被他人夺走时,魂魄会变成最原始的诅咒,寄宿在凶手的身上。越是强大的灵魂,临终时越是复杂的情感,诅咒越是强烈,越能让人变成…不死的怪物。”

“是该感慨命运的无常呢?还是该感慨造化的神情。真叫人意外……”

“明明是个以命侍主的死士,肩负的第一个不灭的诅咒,居然来自于自己的主子。看来李麒说得果然没错,李知遥竟和一个侍卫私通。”

“…她诅咒了我……?主子她…她恨我吗?”

“对,对,该恨的。”

突然想起某件事情,他喉口间突然冒出支离破碎的声音,“是我…杀…了…我杀了……”

不断有漆黑的,如绦虫样的触手从地底涌出,他木住了,呆呆的看着眼前的非人的一切。

最怪异的是,他能感知到每一根触手传来的感觉,好像它们不过是自己的几根手指。

“你看看你自己。”术士说,“已经不是人了。”

“啊,至于你的那位主子…她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你!是你!”

野兽忽然间发狂,发出了怒意的咆哮,提刀向对方砍去。

却一道绳索束缚着勒倒在地,原来他的胸口不知何时被一道画着符的长绳穿透了,绳子的那端就在术士的手里。

术士抬抬手,便将他向外拖了好几米,就像那些被绳子拖在马车后的过去的同行们。

“叛主的怪物。”术士抬起脚,“就该有怪物的样子。”

终了,他的头颅被狠狠踩进泥地里,那一瞬他听见了风的声音。

——很奇怪,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的风。

阿诺一直想不明白,只是总感觉那时的风声似乎穿透了他的身体,千百年来在浑浑噩噩的时间里无休止的响着。

他将思绪拉回现实中,无力地捂住眼,漆黑的眼泪再一次随起伏的情绪落下。

她平静地问:“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现在,那个气息就围在身边,清冷的声音比最浓烈的黄粱还要让人上瘾,身体某种部位隐约与之共鸣,忽然间,耳边嘈杂的风声终于小了一点。

他终于明白了。

原来,那是风穿过胸口的空洞时的响动。

他喃喃自语:“因为…受够了。”

太痛了。

他本来可以继续做无知无觉的怪物,永远活在过去的阴翳里。

可是现在不能了。

躺过软床的人做不到继续待在漏水的草垛下,呼吸过新鲜空气的人做不到生活在臭烘烘的泥沼,吃过山珍的人觉得糠菜难以下咽。

哪怕这让人鄙夷,让人可耻。

他也做不到了。

只要她想不起来,在这个地方,他们可以抛去从前那些可怕的事情,可以重新来过。

他不用再过每日担惊受怕的日子。

他们可以在这里像夏烟那样,开一家有点奇怪的店铺,在里面摆上很多装饰物,他会打扫好一切,做好早餐,叫楼上的她一起用餐。

一切都是崭新的开始。

美好的开始。

他抓着她的手指,以近乎哄诱的温柔语气:“我们就留在这里,好不好。”

“我会控制好自己的。如果有不会的…我也可以学。”他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简直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越是温柔,越让人不适应,“你教我,好不好。”

“……”

乔知遥静静地看他,认真:“我觉得你可能没有完全清醒。”

他声音带着颤色:“我很…清醒。”

“是吗?”她拖长音,“可是你现在的样子,看起来很崩溃。”

她稍微靠近一点,观察一阵后,声音平稳镇定,陈述:“神情也很糟糕。”

拟态的呼吸不受控制地闭塞,好像维持着一点过去身为人类时的习惯。

格外敏锐的嗅觉带来轻微的,那个小房间里的,玻璃试剂的气息。

——太近了。

他忽地就没有说话了,沉默很久后,才哑声:“不会的,我的不会让……”

陡然间,没有球体的眼眶收缩了一下,他似乎僵硬住了,无措地感受着怀里忽然出现的,柔软的,有点凉的温度。

“根据一些激素测试,拥抱可以给人类带来实际上的安慰感。”

“你看起来的确很需要一个拥抱。”

有点尴尬的是,他依然没想起来用影子给自己做一套衣服,以至于她几乎要碰到他的胸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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