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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不明几句话,孙溧登时猜到纨绔是谁。那族弟去年从京城回乡欲考功名。因他们两支早已分家,孙溧与之不算熟络。饶是如此,孙溧依然是孙家长孙,忙站起来揖赔礼。

不明摆手道:“不与孙施主相干,又不是你亲兄弟。贫僧做了这门子生意,纨绔见得最多。平素老子娘活祖宗似的惯着,无法无天。呵呵,他们自家不教育,出了门自有人替他们教训。”

孙溧叹道:“今年县试前他染下风寒耽误了入场,如今暂未回京,只等着明年再考。大约心里也不大痛快。”

不明扑哧笑了:“拉倒吧。今儿他又不是没说过话,肚子里哪有墨水。连‘自出机杼’之典都不知道。区区病遁也就孙施主你这样的老实人肯信他。今年风寒明年拉稀后年花粉过敏,然后他就可以说他跟科举没缘分、不用考了。”

孙溧忙说:“我看过他的文章。虽算不得极好,倒也不差。机杼之典语出魏书,他尚且年少,还不曾读过。”

不明瞥了他一眼:“信不信由你。那小子就是个饭囊衣架,必有代笔。”

孙溧正欲辩驳,无故心虚没有开口。呆了半晌才道:“我竟不便管他,如今只说与长辈罢了。”

不明乃正色道:“孙施主莫怪贫僧失礼。贫僧恐其抵赖,故早跟十几位围观闲人打好招呼。他们皆能证,贫僧的刀自始至终不曾出鞘,令族弟亦不曾加入战团。”

孙溧惭愧点头。

又说了几句场面话,孙溧方问道:“不明师父,你梦里所见的那道士……可知其来历?”

“阿弥陀佛。”

不明合十道,“孙老爷无须顾虑,不过一梦尔。”

孙溧道:“我祖父想着,那人究竟是如师父所猜下界修行,或是天帝别有差使。”

不明一愣,摇头道:“佛道不同宗,他纵有差使贫僧又岂能知道。贫僧之修为并不高。再说,世人模样儿多有相似,令族弟再过几年怕是会愈发像孙施主。”

孙溧霎时如被雷劈了一般。良久,喃喃道:“说的也是……”不明右手藏在袖子里偷偷比了个“v”。孙家与不止一只顶级乌眼鸡有联络。

回到府中,孙溧赶忙将族弟石坝街打架之事报与他祖父。孙老爷大怒,打发人往侄孙处问去。果不其然,那位小爷半个字没提自己领狗腿子抢人,只说不明和尚提刀砍伤自己。

孙溧先忍不住了,朝跟来回话的小厮冷笑道:“回去问你家主子,没出鞘的刀究竟是怎么砍伤他的。”

那人霎时变了脸,显见方才打架就在当场。

孙老爷重重拍案,指着他喝到:“那小子干了什么好事,从实招来!不然打折你的腿!”

小厮吓得战战兢兢朝上磕头,半个字不敢隐瞒全招供了。他虽不曾读过书,倒也能鹦鹉学舌的学个八.九不离十。孙家爷俩听罢目瞪口呆——天上人间一个丫鬟,用十几样典故拐弯抹角把两个儒生骂得毫无还手之力。那小和尚究竟开的什么花楼?小厮见孙老爷面上尽是惊愕,怒气已去了大半,壮着胆子道:“我们二爷本是好意。他想着,那小粉头才学满腹沦落风尘好不可惜,何不救了她出火坑?二爷也能得个……额……得个聪明女人服侍,也好红袖添香、日常督促他读书。”

孙老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思忖片刻,随手出了一题,命一个得脸且得用的老仆这就送去侄孙家里。“告诉他,他只伤了腿,并未伤手。你就在旁看着他写,不许人帮他。”

老仆答应着揣上题目便走。再看小厮脸上已经一片煞白,孙老爷喊道,“回来。”

老仆转回身来:“老爷还有什么吩咐。”

“将替他代笔之人给我带来。”

不足半个时辰老仆便回来了。原来侄孙见了考题便知道难以蒙混。强撑着写了四十来个字写不下去,干脆装头疼脚疼哪儿都疼。老仆径直问他平素写文章是谁代笔,侄孙遂将其人推了出来。

孙老爷看着那四十来个字嗤笑道:“不明师父说的不差,委实是个饭囊衣架。”

又看那代笔者。此人年有四十六七,相貌敦朴可靠,跪在下头眼观鼻鼻观心。问他来历,他操着一口极杂的口音道:“奴才乃夔州人氏,小时候乡中遇上洪水、逃难去了南边,跟着父亲在广州码头做活。奴才之父染了病,奴才不得已卖身救治。主子看奴才老实,派在小主子身边,遂跟着他念了几本书。后主子进京做了大官,奴才也跟着去了。再后来主子犯事府里卖人,王管事买下奴才养马。前年,奴才替二爷牵马,听见他琢磨对对子,一时糊涂多了嘴。二爷便将奴才要在身边。”

孙老爷捋着胡须点头。此人混着川粤京等各色土音,倒也对得上。乃问道:“你叫什么?从前的主人家是谁?”

他道:“奴才叫余得水,是二爷替取的名儿。”

孙溧摇头道:“他得了你委实如鱼得水。”

余得水接着说:“奴才先头那位主子乃是通州通判梁大人。”

孙老爷不觉好笑。还以为他前主子是多大的京官儿,原来区区一个通判。乃向侄孙的小厮道:“这个余得水我留着。你主子的名声想必已传遍十里秦淮河,出去徒惹人笑话。不如安生念书预备明年的考试,休要再打寻人代笔的主意。”

遂打发他走了。又想着余得水这个名儿听着膈应,问道,“你本名叫什么。”

余得水道:“奴才本名瑞仔。”

孙老爷道:“从今儿起你就叫回本名。既然会写两笔字……”老头想了想,“暂跟着溧儿。”

孙溧笑道:“祖父,他这个名儿怪傻的。”

孙老爷也笑道:“那你自己再改一个。”

孙溧思忖半日:“既然读过书,就叫知书吧”。余知书面上悄然露出一丝苦涩,磕头谢恩。孙溧身边有人将他领下去了。

孙老爷看着自家的靠谱孙子,想想他弟弟那孙子,心下无比畅快。乃吩咐道:“此事须得给不明师父一个交代。让下头收拾份礼,不必重但须得用心,你亲自送过去。别的不说,单看他不肯打听梦中道士的缘故——这和尚比你还小几岁,其心地慈孝、思虑周全可见一斑。且不论他有没有根基来历。陈大人说,那位……”他伸出三根手指头,“对他另眼相看,并与林海私交甚笃。还有他那个舅舅。日后做不做和尚怕是两说。”

顿了会子,眉头皱起,“竟不知他会择了谁。”

孙溧低声道:“依孙儿看,这和尚性子谨慎,不会轻易择了谁。”

孙老爷点点头。

过了两日,孙溧替他族弟上薛家赔礼,薛蟠穿着俗家衣裳出门相迎。孙溧还是头一回见他不着僧袍,微怔了片刻。

余知书虽才刚跟着孙溧,已显出了进退得当、言辞有礼。因知道薛家有个才女卢慧真,孙溧为着不输阵势,特特带着他。薛蟠对此人颇感兴趣,孙溧便提了他的来历。薛蟠愈发感兴趣了。孙溧不免好奇打听卢慧真。薛蟠道:“世上总有人天赋比旁人强出十二分去。老天爷给出这天赋时不拘男女、不分贵贱。慧真与你们家这个余知书皆是天生的读书料子。不用先生一再教导、只略看看便能记住。”

只字未提此女身份。孙溧遂也不再问。

次日,薛蟠让他徒弟觉海回了趟扬州。赵茵娘很聪明,薛蟠欲留她在金陵念书,须得问问她父亲的意思。并有件事要麻烦赵文生查。

数日后觉海回来,直将赵茵娘之父带了来。此人名叫赵二锁。薛蟠一愣:合着他们家的名字并不是依着生肖属相取的。赵二锁与女儿、族兄闭门商谈大半日,决意干脆搬到金陵、投在薛家做事。

薛蟠知道老赵家的人可靠,自是巴不得。他的住处在薛府东边,后头有个小庭院,早先是薛父两位妾室住的。薛父一死王氏便将她二人打发了,那院子如今空着。薛蟠遂命人收拾出来给觉海。

又过了些日子,赵二锁处置完扬州家产来到金陵,并带来了赵文生的回信。薛蟠看罢那信悄然一笑。

这日孙溧又带着东西来薛家赔礼。原来是他那族弟伤好了,又与几个狐朋狗友逛花楼去。因前回输得太惨,他在石坝街名声大起,四处被人调笑。遂恼羞成怒,又上天上人间闹事去了。这回不明不在,法静在。

法静的武艺比不明高得多,且生性唠叨。他赤手空拳把孙公子及其狗腿子打败之后不肯放他们走,就拦在天上人间门口规劝其改邪归正。十几个没事做的粉头搬竹椅杌子在旁瞧热闹。客官们见此情形难免驻步而观。法静足唠叨了有大半个时辰,被天上人间的老鸨子劝回去了。彼时围观之人早已里三层外三层。

六月的天儿本是最热,好巧不巧的当日忽然阴凉。秦淮河畔客流量创下今夏最多,其中不乏金陵名流。孙老爷两个时辰之后就知道了。老头儿不辞暑热亲自去教训侄孙,却看那小子跟去了半条命似的耷拉在屋子里。一问方知他被法静念叨得头晕,发誓这辈子再不去天上人间了。

既在盛暑之时,薛蟠亲引着孙溧往后花园说话去。只见园中赤日当空,树荫合地。荷花池旁一带垂柳依依点水,水边探出一只八角小亭。微风拂水,荷香袭来,悠然去俗。亭中只设一案二椅,薛蟠与孙溧坐着吃茶闲谈。

他二人此时已熟络许多。孙溧乃笑道:“我祖父想着,既是族弟旁人不惧、独惧那位爱说话的师父,不若请了他来督促臭小子读书。”

薛蟠道:“倘若是别人,烦劳我师叔走几趟倒没什么。可这一位,我劝孙老爷撂开手吧。不可雕也。孙兄,你可知道他是特意打听到贫僧不在才去的。”

乃摇头道,“哪怕上镖局雇几个帮手,特特寻贫僧在的时候过去,纵然打输了也算有志气。”

“嘶……”孙溧一想,委实是这么回事。小和尚这是摆明了瞧不上那族弟。他心下并无不自在,乃一笑略过。

二人闲坐了片刻,薛蟠忽然说:“孙兄,贫僧多句话。你的亲事?”

孙溧苦笑道:“家父原先没预备替我在金陵娶亲。这一时半刻的上哪儿求合适的去。”

“令尊大人还想替你在京中娶亲不成?”

薛蟠冷笑道,“孙兄若得了举人身赴京,不论春闱中与不中,皆如丢了个肉包子进狗窝——你们家已经连着出了三个进士了!可不是闹着玩的。那遍地权贵之处还想由得你们家挑?官大一级压死牛,随便伸出跟手指头来,吃不了兜着走。孙兄,”薛蟠看着他摇摇头,“依着贵人们的手段、蛮横和不要脸,给你挖坑真的很容易。”

孙溧骤然失色。

亭子太小,跟着孙溧来的仆从自是没法子进去的,薛家有人将他们引到不远处一条长廊下暂避日头,并送来些凉开水。两下里正说些主子们的闲话,忽然薛家众人齐刷刷直了眼朝前头望去。孙家的人也赶忙定睛张望。

只见一着绯红罗衫的大丫鬟顺着长廊盈盈走了过来,形容昳丽气度端庄。有个小厮抢先迎上去陪笑:“卢姐姐好!”

众人纷纷跟着问好。

大丫鬟扫视众人道:“大日头底下聚着这么多人做什么呢。”

“大爷跟孙家大爷说体己话呢。”

大丫鬟笑道:“是前儿法静师父教导的那个孙家么?”

“可不么。”

小厮笑道,“这个是他们家大爷,专门负责替兄弟赔礼道歉、收拾烂摊子,倒也辛苦。”

大丫鬟嗤道:“细人之爱人也以姑息。”

先头听他们喊“卢姐姐”,余知书便猜此女可是那个舌战儒生的卢慧真;闻听此言便已确认。乃站起来朗声道:“姑娘此言差矣。”

卢慧真眼中闪过笑意,侧头瞥了一眼水亭,款款上前向余知书了个揖:“先生有何赐教。”

听到“先生”二字,余知书身子微微发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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