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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翟文坐在自行车大杠上，田兰香侧坐在后座上。
何孝勤则推着车，屁股后面跟着的，是带着何叮叮全副家当的何敬东。
黑暗中，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何叮叮时不时地，从何敬东的胸兜里，探出脑袋，“喵”上一声。
夜已经很深了，翟文到底还是孩子的身体，拉了好几次肚子，又这么折腾一番，早就困得不行，小脑袋垂在胸前，随着自行车的行进，一点一点的。
迷迷糊糊中，翟文忽然听见何孝勤暴喝了一声。
“吓！谁在哪儿！”
翟文一个激灵，差点从自行车上掉下来。
她还没来得及调整好身形，就感觉到自行车已经被架住了。重心一偏，翟文更难坐稳，索性从自行车上滑了下来。
迷迷瞪瞪一扭头，正见一个黑黢黢的影子，一声不响地蹲在路边。
此时他们已经离养殖场不远了，场区门口的灯光远远照过来，把那人的影子拖得老长。
何孝勤平白被人吓了一大跳，冲过去，一脚就想往那人身上踹，可刚一走近，他就认出了那人是谁。
刚抬起来的脚猛地一收，差点把他自己甩出去。
“张茂？你怎么在这儿蹲着？”何孝勤有些没好气，“人吓人，吓死人的好吗？”
然而，不知怎么的，张茂看到忽然出现在面前的几个人，并没有出声，只是继续抱着自己的书包，一动不动地蹲坐在原地。
“这孩子怎么了？魂掉了？”何孝勤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正这时，不远处的养殖场大门传来开门的“吱嘎”声，暖黄的灯光下，张越的身形出现在了门后。
她一看到这边的情况，立刻眼前一亮，飞快地从门缝中钻出来，朝细佬妹奔来，“阿茂！阿文！”
天知道张越适才一个人在收发室，等得有多煎熬。此时终于见到细佬妹平安回来，她忍不住有些眼眶发红。
“你们没事吧？”
“我没事。”回应她的，是翟文。
张茂依旧维持着他那个入定僧的姿态，谁也没理。
翟文悄悄附在张越耳边，跟人咬耳朵，“他咋啦？吃错药啦？”
张越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走过去轻轻拉起张茂，“阿茂，咱们先回家吧。”
*
张茂怎么了？
张茂被请家长了。
他转去市六中已经差不多快一学期了。这期间，家里没人过问过他的成绩，所有人都以为他在新的学校，会延续过去的辉煌。
可所有人都忽略了一个事实——
永平中学只是一所郊区的末流学校，而市六中，是越城数一数二的重点学校。
鸡群里面出的凤凰，飞到了凤凰堆里，就成了吊车尾。
张茂遭遇了十二年人生当中，第一次滑铁卢。
他疯狂地想要捂住这个事实，拼命地想要追上其他同学的步伐，然而老师却跟他说，让他明天把家长叫过来。
那一刻，不用老师明说，张茂就已经知道了老师的意思——
因为自己的成绩太差，这个学校决定不要他了。
这让他觉得自己极度丢人，以至于他根本无法向张逐安开这个口，却又想不出应对之策，这才磨磨蹭蹭拖到现在不肯回家。
*
张逐安今天光送牛奶去市区的奶管所，就跑了两趟。
足足送了七大桶，一千斤牛奶，全是用木板车拉着，一步一步跑过去的。
刚才出去找儿子，差点又跑了次市区。
半夜回到养殖场收发室的时候，整个人已经体力透支了。
小腿就像是灌了铅，挪一步都艰难。
于是，在从张越口中得知，张茂已经回家的消息后，他是半句话都不想多说，合衣就躺倒在了收发室的行军床上。
“阿爸，阿茂说，他们老师那里有事，需要你明天去一趟。”张越一边收拾自己的文具，一边说。
“唔——”张逐安眼睛都睁不开了，只用鼻音应了一声。
张越背好了她的书包，一转头，就见张逐安已经酣睡。
她悄悄拿毯子给张逐安盖上，这才拉着翟文的手，往家的方向走去。
*
就这么着，直到张逐安坐在，市六中初二一班的班主任老师面前的时候，他依旧不知道老师请家长来的原因。
他甚至还乐观地认为，一定是阿茂成绩优异，自己这是被老师请来，请教教子之方的。
这事儿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
每一次张茂跳级，他都会得到老师的赞许。所有的任课老师，都会围着他，问他平时是怎么教导这个孩子的。
这样风光的事情，张逐安是当仁不让的，从来不会让方照清来抢自己的风头。
这一次，也是一样的，张逐安一大早就拉着送奶的木架车，到奶管所把牛奶送了，脚不点地地就拉着空车到了市六中。
“伍老师，叫我来，是因为张茂犯了什么错吗？你跟我说，我回去一定收拾他。”
张逐安嘴角的弧度，压都压不住。可表面功夫也是要做一做的，毕竟，他总不能直接说，行了，我来了，你可以开始夸了。
面前的这位班主任老师，看年纪，差不多也有五十了，眉间有两道凹痕，如刀凿斧刻般醒目。足见平时是个极为严肃的性子。
伍老师清了清嗓子，“张茂这个同学，倒是没犯什么错……”
来了！要开始夸了！
张逐安搓了搓手，笑得眼眉弯弯。
伍老师继续说：“……我这次叫家长来，主要是想说一说他的成绩。”
到我了！
张逐安一拍大腿，把那套说了无数次的台词，重又搬了出来，“这孩子学习，我们做家长的，从来就没操过心，他每天自己就知道温功课、写作业。”
“……”伍老师表情有些尴尬，“也许，问题就出在这里。”
“乜话（什么）？”张逐安一愣。
“我记得张茂转过来的时候，是一个郊县中学的第一名是吧？”伍老师拧了拧眉头，“他还跳过两次级。”
“诶！对！是这样的。”张逐安怎么听，怎么觉得这个老师话锋不对。
“张茂转过来以后，我观察了他一个学期，这孩子是很努力的，但是这个基础嘛，到底是不够牢固，所以一直没能跟上教学节奏。”
张逐安的嘴角肉眼可见地垮了下来，几乎觉得自己听岔了，“什么？他跟不上教学节奏？”
伍老师点了点头，“他给我看了他平时的练习题，说是他阿妈给他出的。这题倒是没错，就是有些太浅了。”
到底是在诟病人家的老婆孩子，伍老师也有些尴尬，他放慢了语速，尽量字斟句酌，想让自己的一番话，不要显得太伤人。
“可能在永平中学够用了，但是呢……这个……我们学校毕竟是重点学校，要求还是比较高的。”
伍老师的话，其实相当委婉了。
可话到了张逐安的嘴里，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他自己面子上挂不住，是一定要找补回来的。
张逐安一出了老师办公室，就去教室找了张茂。
他站在教室门口，根本不顾来来往往的老师同学，对着张茂就喷。
“……老师已经发话了，你这个成绩，全班倒数，还跳什么级！读什么初中！不如回去念小学！”
张茂一时难堪至极，他垂着头，手紧紧地捏着裤缝，一声也不吭。
张逐安却越说越气，他拿手指狠狠地戳着张茂的头。张茂却也只是一动不动地，任由张逐安戳着。
“我每天送牛奶，摸牛屁股，一分一分地攒钱，辛辛苦苦供你读书，就是让你来这里给我丢人现眼的吗？”
张逐安嗓门本就大，不过两三句话的功夫，已经成功引起了一整层楼的注意。
学生越聚越多，张茂的脑袋也越埋越低。
人来疯似的张逐安，调门却越来越高，“你知不知道，你阿爸我，为了让你留在这个学校，求了老师多久。我一辈子的脸面都丢这里了，就差给老师跪下了！”
学生们开始对着张茂父子指指点点——
“他就是那个转学来的天才学生？叫什么来着？”
“我听说他比咱们都小，是不是因为年纪太小了，才跟不上？拔苗助长嘛这不是？”
“要不让他先读初一吧？”
“乡下学校来的学生，他们那里的学校听说很水，第一名到咱们这里，连最后一名都比不上。”
“……”
闲言碎语纷纷传入耳中，张茂却依旧维持着那个低头认罪的姿势，嘴唇抿得死紧死紧的。
张逐安还在那里唾沫横飞，“老师答应再给你一个学期，你要是还是吊车尾，就滚回去跟方文一起上小学。”
张逐安说着拨开人群，转身就走，走了十几米，又想起了什么，扭头继续骂道：
“不对，阿文也跳级了，等你明年回去上小学，你细妹都上初中了。要那样，你就别念了，跟我一起送牛奶！”
张逐安把儿子的面子丢在地上，当着所有人的面，踩得稀巴烂，他方才觉得心中的气顺了一点，出校门去找他的木板车去了。
而张茂，就这么孤零零地，被他丢在了窃窃私语的人群中。
“叮叮叮——”
直到上课铃的打响，同学们各自散去，才算解救了张茂。
张茂深呼吸了一口气，松开了被他捏到变形的裤缝，依旧是一言不发地，朝着自己的座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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