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 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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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慈轻轻合着眼，长而疏的睫毛在脸上投落一片阴影。
忘川池水表面像是被冻了一层薄壳，在劲烈的寒风中泛不起一丝波澜，光洒下来，却照不透那水面，仿佛被那幽深的黑水给吸净了所有光源。
雪兔子他们守在雪峰前面，寒月和山灵留下来守着这片忘川池水。
整片雪原寂静无比，寒月却明显能感受到池底的暗潮涌动，无形的压迫感笼罩在头顶，他已经三天没有合眼了，却丝毫不敢懈怠。
这是易慈休眠期的最后关头，整座忘川山脉都盼望的那一天，终于要到来了。
在火绒花第n次扫落堆积在肩头的雪后，忍不住从洞穴内探出头，遥遥望着冰雾缭绕的池水，朝驻守在那里的二位问道：“仙人还没醒吗？”
山灵婆婆摇摇头：“孩子，耐心点儿。”
寒月也是一脸严肃，从易慈进入休眠期的最后阶段后，他的脸上已经不见丝毫笑容。
待在他旁边的山灵婆婆明显感觉到了那股紧张，摇了摇手中的定灵杖：“先前仙人每日还会醒两个时辰，后来渐渐变成半个时辰……从他最后一次醒来，到现在，已经足足三日了。我想他大概是要结束休眠期了，寒月仙人不如先回冰洞内睡一会儿吧？”
“不行，”寒月坚决道，“等他醒了我再去睡。”
寒月抬眼望向天边，远处，忘川山顶乌云滚滚，正在缓缓朝雪原挪移，几乎要遮住天上的最后一丝清辉。
他心里愈发不安，总觉得池内的温度又低了许多，给人一种深邃的诡异感和紧张感。
一道幽沉的嗓音隔着闷远的距离传来。
“什么时辰了？”
寒月手臂一抖，挥开凝聚在眼前的浓雾，却只能望见一个模糊的轮廓，他喉咙紧绷：“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已经是午夜了。”
黑乎乎的池水形成一道低速漩涡，易慈已经浮出水面，大半个肩膀裸露在空气中，他依旧阖着双眼，表情平静。
忘川水将他整个人冻得如一块冰，白得没有丝毫鲜活的颜色，唯有靠近手腕的地方，隐隐缠着一圈暗红的血线，溢着雪莲花瓣常有的皎洁流光。
“快结束了，让我再歇一会儿。”易慈低声说。
寒月本想上前查看易慈的状态，结果刚往雾里迈了一步，一股重压将他推出去好几米。
寒月吃痛一般弓起了背，膝盖抵着的冰面碎成了网纹，不敢再朝他靠近。
“灵族那边已经开始了。”易慈的声音在雾中十分模糊。
寒月眸色一沉，语气多了几分森凉：“灵族真的能来忘川吗？连自己的命都难保，怎么会想着我们？”
易慈：“不急，可以再等等看。”
寒月摇摇头，脸色发白：“你总是说等一等，再等一等，难道我们就要那样做着美梦等下去吗？”
“不一样了，”易慈语气依然平静，“金凤的悲剧不会再出现第二次。”
易慈说完后，黑洞洞的天就亮了一道雪光，池中的水流速忽然加快，从通道处一注一注地往内涌。
借着水流声，他又说了一段话。
他的姿态很放松，嘴唇几乎没怎么动，可声音却被寒月精准地捕捉到了。
片刻后，寒月也从全身紧绷的状态中缓和下来，他转过身，面朝着冰穴的洞口，手中捏着两把闪着寒光的弯刀，两脚稳稳地扎在地上。
整片山脉都安静了下来，荒凉的雪原弥漫着永恒与死亡的气息。
满世界里，只剩下浑然的黑和白。
忽然，一抹红光从黑夜中洞开，像是把整片天空横撕开一道裂口，火焰从裂口中不断坠落，在雪地上砸出一个又一个黑色的坑。
一条通体漆黑却满身流火的蛟龙从裂隙中冒头，兰殷就站在它身上，悠哉地背着手，仿佛在欣赏雪山的美景。
兰殷细细打量着浓雾中那池黑水，兀自发出一声轻笑，感慨道：“原来百邪不侵的高贵雪莲仙，睡着以后也是同样的脆弱啊。”
一抹银光闪过，从空中劈出一道寒刃，朝着兰殷飞去。
兰殷侧身避开，扫了扫袍摆：“寒月仙人这么没耐心吗？你才等了一年。而我，可是等了足足三百年。”
寒月蹙了下眉，忍着心中不耐，冷冰冰地说：“你已经是天神了，还不满足？”
兰殷微微挑了下眉，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脚底的忘川山脉，状作回忆道：“我记得你当年骂了我不少词语呢，什么贪婪之徒、睚眦必报的小人……”
“当时的我很不痛快，现在也是。怎么办呢？”
听到这番话，寒月下意识往池子那儿瞥了一眼，收回目光时，正好撞上兰殷一丝玩味的笑容。
兰殷半眯着的眼投下一片斜光，似乎觉得寒月的反应很有趣，故意拖长了调子：“其实也好办，你们跪下来，求求我。”
“就像三百年前，我在忘川山脚求你们一样……”
兰殷这话已经是明着挑衅了，寒月心底翻滚着怒火，面上维持着无动于衷，弯刀却早已亮出利刃。
他出言讥讽道：“说你小人还真应了？”
兰殷的笑容虽然还挂在嘴角，说话的语气却夹杂着不甘：“当年，为了救我族人，我来到忘川脚下，求一枚凤翎，你们先神却闭门不出，连见都不肯见我。后来我们家族又惨遭金凤连累，只想向你们那高贵的雪莲仙人求一朵花来治病，他又是怎么对待我的？”
寒月当然记得，他那时还帮着兰殷求过师父，于是替师父解释道：“无论是凤翎还是雪莲，都不可滥用。不到性命垂危之际，天神与仙人自然不会轻易允准。”
“呵……”兰殷冷笑一声，“你还要拿当年的话来推脱，就没意思了。”
“你既然记得，我也懒得说。”寒月嫌恶地移开目光。
“我在那山脚下跪了多少个日夜！”兰殷激动起来，眼底闪着幽幽的火光，语气满是怨恨：“他真是和他师父如出一辙的狠心啊！不是说庇护世间生灵吗？为何不能帮一帮我？”
寒月皱眉道：“你们千岁兰当时的状态又不会死，顶多需要从灵族开始慢慢恢复，只是耗上几百年的时间修行，比起那些连命都快保不住的植物们，你那点灵力真的重要么？”
当年一事，谁不是付出了惨痛代价？
伤的伤，残的残。
谁曾抱怨过天道不公。
更何况，到最后，即便那时候金凤和易慈没有同意恢复千岁兰的灵力，兰殷仍然在金凤寂灭之后，保住了仙族地位。
虽然不清楚他当时如何做到的，可这样一看，千岁兰家族压根没有任何损失，甚至在惨烈的诸神之战中，保住了自己的百年荣誉。
“兰殷，你太不知足了。”山灵婆婆声音苍老，缓缓地说。
兰殷恼道：“你这短命的山灵，又没亲眼见到我的痛苦，你有什么资格教导我？”
山灵将定灵杖重重地往地上一砸：“金凤先神为了平息战争，不惜自己坠入魔渊，忘川生灵自那以后惨遭灭门，易慈仙脉受损，寒月身上大面积伤残，山灵也换了三代，而你——”
“你在那之后成了离天神之位最近的仙人，向天界求来一笔资金，成立种子科技公司。身居高位，却肆意损害比你弱小的它族植物，频频以怨报德，怎配以天神之称！”
兰殷抬手劈下一片火光：“要怪，就怪你们仙人至今不肯给我一句道歉。”
蛟龙从云层中钻出，将天空那道裂口扯得更开，在烈火中，浮出一张完整的地图，密密麻麻的亮点闪烁不停，遍布各处岛屿。
兰殷欣赏着自己的成果：“看到了那些火点了吗？都是被吸走灵气成了普通植物的灵族们，你们大概也知道了，我用了魔族的法术，内里虚空，只能靠源源不断的灵力补充。”
看到熟悉的海岛也被标注了红点，寒月眸色一凛，后背的羽毛根根耸立：“那是你自作自受。”
兰殷脸上浮现出狰狞的笑意：“如今，只有金凤的能量能够挽救局面，不过，要是救了它们，我也会解除诅咒。你们甘心吗？”
“我猜，这位冷冰冰的雪莲大概不会伸出援手呢。我倒是无所谓，不过，你们觉得那群灵族会恨我多一点，还是恨见死不救的你们多一点？”
山灵婆婆用力攥紧定灵杖，脚下的冰面已经碎出了裂纹：“灵族我们会救，你也必定不得善果。”
“怎么救啊？”兰殷脸上的笑意更疯狂了，“用那个吞了金凤魂珠的椰树灵的命相抵？那我倒是乐意的……”
“只不过，她已经在科技公司的实验室里躺着了，不知那金凤魂珠经过炼神炉的提炼，味道会有多美味呢。”
“易慈，你舍得给吗？”
兰殷扫了一眼黑沉沉的池水，像是在寻找易慈的身影，嘴上还在往易慈的痛处戳。
休眠期的最后关头，最怕干扰心神，但休眠者的五感在这时候，会比寻常还要敏锐。
兰殷一字一句，专往易慈的心口上戳。
“不如，你亲自向我下跪参拜，求求我，我兴许还能替你保住她的本体。”
“将来就在你的雪峰栽上那棵椰树，你也体会一下，从植物到灵族那漫长的滋味如何？”
蛟龙的暗影正在朝山头逼近，兰殷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
“云上那些养尊处优的天神，已经自愿喝下了公司研发的补剂。”
“他们将来也会同我一样，疯狂渴求着灵力。”
兰殷句句紧逼，休眠者但凡有一点情绪上的波动，这一年的功夫就付诸东流，若再想等一个休眠期，恐怕又得经过百年，时间上也不允许。
他语气狂妄，满身邪火，所经之处全染上了乌黑的焦痕：“易慈，你以为天界还受你们忘川主宰吗？众生皆有私欲和贪念，我为寿命和荣誉，那你又比我高贵多少，可也想体会一下失去的滋味？”
流火布满了忘川山脉，远看过去，仿佛在青色山体的白雪尖顶上，浇上了一层又一层的鲜红。
忘川山脉连着忘川河，山的脚下是魔渊，河的那头就是冥界。
从天边的视角俯瞰，整座忘川山脉就跟要没入水中似的。
兰殷已经落到了平坦的雪原上，声音穿过雾障：“知道吗？像我这般的小人，可不能轻易得罪。”
寒月横亘在他与忘川池水之间，幽幽道：“那你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两种人不能惹。”
“一个是像我这种无牵无挂的疯子，另一个……”
他转身看了那池中一眼：“是心里只剩下一个牵挂的。”
”而你，非要去动他的牵挂。这不是找死是什么。”
寒月话音刚落，安静的雪地上陡然生出一股劲烈的大风，力道足以砍碎一座山。
背后的雪峰在风中震荡不歇，冰风直接将浓郁的黑雾给扑了个干净，池内一览无余。
黑水正在逐渐退去，将稳坐在水中的人完完整整地显露出来。
层层黑云之中，漏下一缕银白的月光，静静照在他轻垂的长睫上。
不过须臾，周遭万物全被冻结，凝固在一片静止中，连那作祟的火苗都无法跳动分毫。
易慈睁开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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