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四口
苏照会回想起顾爻先的那一双眼睛。
眼尾微微上扬，漆黑漂亮。
这个金尊玉贵的公子、身份显赫的贵人就那么站着，微微仰起头，不甚在意地投来一眼，就让她用大半金钱、精力打造的小食摊变成一片狼藉。
她从未如此明晰地意识到自己是在古代，阶级之差隔绝若冥，贵族金甲玉衣、高视阔步，庶民困顿劳碌、日不暇给。
“这小丫头做了什么惹恼了顾世子这位爷？”
“咱也不晓得，咱也不敢问呐！”
议论纷纷中，她隐隐约约摸清了这人的身份。
显然这是个她惹不起的人。
“小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苏照敛下眸子，眼睫低垂，“这位公子怕是认错人了吧。”
倘若可以，她倒是挺想给这鼻孔朝天的世子一拳的，但她的小命显然没有她的拳头硬，若是由着性子她也要交代在这了。
她声线偏冷，语速不急不缓，听着倒是不卑不亢。
顾爻先不动声色地扫了她一眼，见她低着头，掩去了他远远地看她吆喝叫卖时的鲜亮灵动，像是唯唯诺诺极了。
看如今这模样小兔子似的低眉顺眼，却是个利用无知孩童行鸡鸣狗盗之事的女人。
虚伪善变。
他先前在街上见到过她身旁跟着的那孩子，摸了一个商人的钱袋子就跑，但当时要事在身，自然是让她跑了，没成想今日却又见到了，还跟在这小摊贩旁边。
顾爻先生平最不喜这类浑身市井气息的贩夫走卒，今日也是无意之中瞧见那孩子才前来一看。
却鬼使神差启唇出声：“认错人了？”
少年的声音清泠拎的如山泉流动，一副漫不经心的腔调。
苏照正想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却见这顾爻先仍是一副目中无人高高在上的模样，便也泄了气，心也凉了大半。
她早该料到这种人根本不会听她一个庶民的解释，就连掀了她的小摊也是顺手罢了。
阿春方才被这突然的举动吓得呆住了，此刻才反应过来。
一定是她之前饿极了偷钱被这顾世子瞧见了，还连累了苏照姐。
“是我自己偷的钱，苏照姐没有指使，您把我抓进大牢吧，求求您…”阿春瞬时哭得眼泪鼻涕都糊在脸上，小手想去抓顾爻先的衣服，却被一旁的侍卫拦下了。
苏照伸手把阿春揽回怀里，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语气淡淡的：“对，就是认错人了，小民并非您所说驱使孩童盗窃之人。”
她现在差不多可以确定顾爻先误解的因果，也料想得到这宗亲后代根本不会听她的解释，即使阿春说不是，他亦会先入为主地认为是她胁迫教唆的。
苏照反问：“不知顾世子有何凭据表明小女子确有作为呢？君子岂能凭空污人清白。”
这问句倒让顾爻先微怔，他确实没有凭据证明苏照作为。
见顾爻先沉默不语，苏照只是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并未表露出来，依旧是一副温和顺从的模样道：“想必是世子平日体察民情烦劳过甚，记岔了吧。”
她这话说得很巧妙，明褒实贬，最重要的是还有一层言外之意：世子如此关心百姓，那掀翻的摊子应该赔偿吧。
宗亲皇室往往最重声誉，而这世子既爱管他人的闲事，看来也并非完全不讲道理。
苏照正思忖着怎么加强暗示让这世子把钱赔了，手腕却猛地被人拽住。
回头一看是个大腹便便的商人模样的男子，拽着她对顾爻先大喊：“世子可要还小人公道啊！这臭丫头指使这小孩偷盗小人钱财，足足五百文铜钱！”
一听这话，苏照眼前一黑。
没来得及阻拦，阿春又急匆匆地反驳：“那钱袋子里只有二三十枚铜钱，你骗人！”
苏照：……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她现在大抵是被讹上了，极有可能既要赔五百文钱，又要把掀翻摊子的损失悉数自己承担，甚至……
她瞥了瞥顾爻先的那张俊脸，正巧撞上了他点漆似的眼眸，又速速把脑袋低下去。
这厮估计还要报官把她抓进去，她这次若是被世子爷抓进去再放出来就不容易了。
苏照都在想象自己的牢狱生活了，却听见顾爻先嗤笑一声，这笑落在她耳朵里很有几分轻蔑的意味。
一个精美刺绣在上的钱袋被丢到那倒了的摊子上，撒出几块碎银子，透露出羞辱的意味。
“拿了钱就滚，别让我再看到你在这处摆摊，否则见一次砸一次。”他唇角是带着笑的，眼神却很漠然，“利用一个孩童，姑娘可还有脸皮吗？”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啊。”
她立刻听出顾爻先这是睚眦必报，用她方才说的话来打她自己的脸，不免觉得可笑。
苏照不假思索地蹲下来，顾不上调料洒后的脏污，把散落的碎银子都装进袋子里，然后把袋子紧紧攥在手里。
用钱来羞辱她？她很乐意被羞辱。如果可以赚钱，她连去捡垃圾都干得出来，都是各凭本事通过劳动得财没什么羞耻的，至于这嗟来之食她当然是拿着更顺手了。
俗话说有便宜不占王八蛋，话糙理不糙嘛。少爷养尊处优惯了，竟然把撒钱当做羞辱别人的手段了。
她掂量掂量钱袋，里面估计有不少银子，不但可以把她的小食摊重新修饰一下，剩下的也够她和阿春吃一阵子了。如此想着，苏照脸上竟还有些幸福的微笑。
顾爻先见她这样，心中更是不耻，他还从没见过这样厚颜无耻的女子。
那称被偷了钱的商人见苏照得了笔银子，两眼放光地就要扑上来抢，试图故技重施地拽她的手腕，却被苏照侧身一闪躲过了，肥猪似的身体狠摔在了地上。
她笑眯眯地甩着钱袋子道：“你也看到咯，这钱是世子赏给我的，你也去求求他呗。”
“咱们顾世子真真是个金尊玉贵的大好人。”苏照对着顾爻先莞尔一笑，大有想把这不食人间烟火的公子气个好歹的意图，落在旁人眼里却变了个意味。
她本就生得明眸皓齿，鬓发堆云，一笑之下更皎若太阳升朝霞。
顾爻先目光落到她笑得弯弯的眼睛、过于纤长的睫毛、浅粉色的唇珠上……然后很不自然地挪开，耳根瞬时愤怒地红了。
这个女人，简直不知检点！居然、居然……居然敢说他是个好人。
那是能随便用的词吗？好人、好人……好人就相当于说他是个好男人，是个好男人就相当于可以做好郎君……这个小流氓竟然还想嫁给自己！
虽然他常听百姓称赞他“好”字，但是就是不一样。
至于为什么，顾爻先也说不出……总之他是不会娶苏照这般女子的！就算她真的心悦于他也不行！
顾爻先冷哼了一声，气愤地带着一众侍从离开了。
苏照并不知晓他冗长的心理变化和脑补，也不知晓自己莫名多了个心上人，只见这世子脸先红了个彻底，然后自顾自地生气走了。
大抵是被她给气的，上等人脸皮就是薄。
她叹息一声，开始和阿春一起收拾地上的摊布和食材、调料一类的东西，把还能用的蔬菜、水果挑拣出来，即使不能给食客吃了，她们回家洗洗也一样。
今日的生意是做不成了。
本想着整理一下便离开，却见那商人仍贼心不死，缓慢靠近阿春，这回竟想着朝一个孩子下手。
苏照环顾四周，见暮色渐深，集市上的百姓散得差不多了，便站起身来。
这商人见苏照发现了，便也不装了，区区一个女子，怕是肩不能提手不能抗的，他想做什么还不是任他施为。
他一双老鼠眼滴溜溜打着转，在苏照身上游走，又舔了舔嘴唇，慢慢向苏照靠近：“大爷我今日是遭了好运了，不光有钱拿……还白得了个小美人！”
“哦，是吗？”苏照把手指关节掰得嘎吱作响，“阿春你先回家，听话。”
阿春闻言登时想摇头，却见苏照不容反驳的眼神，便垂头丧气离开，然后偷偷躲在角落观望。
“小美人，大爷劝你老实点，还少遭罪！”
话音刚落，男子就又朝她扑去，还没挨到，只觉胸口一阵疼痛，向后栽去，一声凄厉的哀鸣过后，男人已经倒在地上。
苏照这一脚是直接踹在他的胸口，这男子看着体胖，身体却虚，她力气本就比平常女子大些，竟是直接把他踢倒在地了。
又拿脚踢了踢这人，苏照蹲下来：“别躺在地上装死了。”
她从身上摸出三十文铜钱，扔在他脸上道：“这三十文钱是那日你被拿走的三十文钱，权当我替小妹还了，向你赔个不是。”
“瞧瞧这黑灯瞎火的，引得我想到一句打油诗，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苏照有意无意地摆弄起手里切菜的菜刀，慢悠悠地拉长语调，“若是再被我发现你不干人事，趁机敲诈勒索，下次就不止是踢你一脚这么轻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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