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君靠坐墙边，双手抱膝，定定望着缺角木桌上的油灯。一副自我防御的模样。
她待的这个屋子，是东屋旁的小屋，堆杂物的地方。刚才白秋浑身是血地被抱进主屋，阿南嫌她碍事，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把她推攘到杂物间，话也不对他说一句，翻个白眼就离开。
晚风吹动窗纸，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灯盏里的油渐渐干了一半，暗淡灯光摇曳间，墙上形成怪异的黑影，像是……梨君打个哆嗦……勾魂索命的牛头马面。
白秋，白秋她怎么样了？刚才只匆匆看了一眼被被推走，白秋脖子上全是血，她现在怎么样了？
白秋是为了自己，才会受那么重的伤。想到这里，梨君眼泪扑簌簌往下掉。也怪不得顾家仆役对自己不满，那顾先生呢？他对自己什么态度，他会把自己送到褚家吗？
生死命运尽付他人之手，梨君惶惶。
隔壁屋子的门被推开，开门声通过空气，如涟漪般散到杂物间，梨君听到后，忍不住要站起来，但没站起来——蹲得时间过长，腿脚酸麻。
一会儿，杂物间门被推开，梨君忍不住往里面缩，好在不是来找她的，而是辛九带着两个听差进来，让他们在这里待着。
梨君抱肩埋头，一双耳朵竖得直直的，聚精会神听他们说的话。
那两个听差口风很紧，只说两句闲话，就再不多言。
不到一刻钟，辛九过来拍手，两个听差会意，提起包裹便走。
去了隔壁？难道隔壁是顾先生？顾先生是能决定她命运的人，梨君心中砰砰直跳，耳朵紧紧靠在墙上，听隔壁发出的声音。
“伊犁吕将军……矮腿鸡……补身……”
顾先生回应：“多谢……吕将军……改日……谭家菜……”
一个辛九手下的听差拿着包裹进杂物间，拆开包裹，是五只两只巴掌大小的鸡，已收拾好，腿只指节大小，看起来就像只没腿的肉球。
梨君从未见过这种鸡，这就是矮脚鸡？
又有女仆拿小砂锅进来，里头放了葱姜蒜，还有香叶大料，放一只鸡在里面，再注满西山泉水，拿去厨房炖。
这鸡是炖给白秋吃，补身体的？梨君想到这里，能吃东西，看样子白秋应该没生命危险？梨君松口气，紧绷的心弦放松许多，但她还是想亲眼看看白起现状。
又有人推门：“梨君？”
“是我！是我！”
来找梨君的人是个四十左右的男子，一副管家模样：“先生要见你，跟我来。”
梨君预感到，决定命运的时刻就要来到，心砰砰跳，跟着来人，走到隔壁东屋。
从黑暗走入光明，在明亮的电灯灯光下，梨君忍不住眨眼，擦干被刺激出的眼泪后，被桌后的男子吸引住全部心神。
顾先生一身长衫，右手端盏茶，正准备喝，左手翻着两页纸，眉目锋锐平静，人中龙凤，同昔日梨君幻想中的顾先生一模一样。
见她进来，顾先生把茶放下：“坐，你就是梨君？”
梨君本想说什么，但突然觉得口干舌燥，舌头粘在上牙膛动不了，只能点头。
顾弈清对她安抚地笑笑：“别紧张。”
顾先生的语气怎么同白秋那么像？梨君的纳闷压住她的紧张，她总算能说出话来：“顾先生，阿秋她怎么样了？”
“脖颈上伤口深，但不大。”
梨君的泪水哗地流下：“是我连累她！”
顾弈清侧头示意，听差递条手帕给梨君。梨君揪过来，在脸上胡乱擦，忍不住将眼睛隐在手帕后，观察顾先生神色。
顾弈清仍是方才模样。
梨君心中没底，不知自己下场如何，对未来的忐忑加上对白秋的愧疚担忧，哭得更加厉害。
又有敲门声，泪眼朦胧中，梨君见到个年轻听差进来，对顾先生耳语几句，见他点头后，又出去。
这时，有个中年女人走进来：“先生，这是怎么了，隔两间屋子都能听到哭声？”
梨君连忙止住哭，抽噎着回答道：“这位婶子，我担心阿秋，所以哭得大声，对不起。”
中年女人笑道：“你和小姐的关系，可真好。也难怪小姐为了保你，连命都不要。”见她又要哭，连忙抽出衣服里的手帕，亲手为她擦泪：“快别哭，哭坏了眼睛，可是一辈子的事。有什么担心的，就和先生说，看在小姐面上，先生怎样都会帮你。”
梨君仍旧抽噎，眼神忍不住往顾先生方向溜。
“你先别哭，坐下。”
听到吩咐，梨君连忙坐下。
君嫂还要去照顾白秋，随即告退。
“按理来说，冲你们两个的义气，无论如何，我都该保你一把。但首先，你要把事实说出来，你为什么从褚家逃出来，见到什么？”
刚开始听，梨君心口一松，但他要知道原因？梨君面色瞬间煞白。
顾弈清叹道：“褚家人确实霸道。不过你放心，有我在，只要你说实话，包你无事。”
梨君面色越来越白，羞愤之色尽显，不错，她是倌人，但她也有廉耻心，褚家父子三人人模狗样，实际上根本没有廉耻！
门外又有嘈杂声，顾弈清皱眉，对辛和志道：“看看什么事，要紧的让他们进来，不要紧的，告诉他们明日再来。”
辛和志出去又回来，报告道：“都是些小事，我说先生正在办小姐的要紧事，让他们先回去。”
他的手下都知道，阿秋的事很重要，阿秋很看重自己……以顾先生的能力，只要他愿意，一定能保住自己。
梨君终于下定决心，要把自己在褚家的经历说出来，但实在太羞耻，她低声道：“顾先生，能不能让人回避下？”
顾弈清右手一挥，辛和志带着四个听差，全都退到屋外。
阿南提食盒过来，见状纳闷，对辛和志道：“辛叔，小姐让我分一半鸡汤，给先生送来。”又低声问：“谁在里面呢？”
辛和志摇头，口中发出“嗤”声，不让她问下去。
那这鸡汤怎么办呢？寻常的三黄鸡汤也就算了，这可是矮脚鸡，吕将军特意送来的，大补。小姐要是看自己拿回来，一定不高兴。
阿南索性和辛和志等人站在一起，候着。
只听里面偶尔传来哭泣声，阿南听声音，像是那个梨君。
顾先生和她，有什么好说的？！
一刻钟功夫过去，顾先生叫人：“老辛！”
阿南忙将食盒递过去，又作揖又鞠躬。没办法，看在君嫂面上，阿南又是个实心眼的人，辛和志接过食盒，走进去：“顾先生。”
梨君哭得眼睛肿得如同核桃，忐忑地道：“顾先生？”
“梨君，伤口怎么样？”
“还没好。”
顾弈清对辛和志道：“叫个人，带她去医生那里看看。顾家出去的人，哪能病病歪歪的？去罢。”后面两句话是对梨君说的。
让医生给自己治病？这不像是要把自己交给褚家的意思。
梨君又听顾先生问道：“你手里提着什么？”
“小姐送来的鸡汤，阿南说，先生要是不收，小姐绝对会收拾她。”
“阿南可真会夸大！”
辛和志知道，怎么说先生最高兴：“是小姐的一番心意。”
果然，顾弈清一笑，声音都明朗许多：“放下，带梨君去罢。”
被辛和志拉着，梨君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辛和志把人带到汉斯医生那里，刚说完顾先生的吩咐，就有年轻听差在门外叫他。
辛和志安抚几句梨君，出去问，原来方才探听褚家消息的人回来了。
屋里，梨君听医生吩咐，躺在床上，让医生看自己的伤口，全副心神都在屋外的声音上。
在没有得到顾先生确切的答复前，梨君永远都提着一颗心，担心自己会被交到褚家手里。
顾先生在干什么？
顾弈清把应得的大洋给线人后，在线人的道谢声中，让听差领他出去。
所有人都离开后，淫靡的空气在屋中久久不散。
烟气缭绕，顾弈清不耐烦地按熄夹着的半支烟。褚家父子三人，同一个妓女混在一张床上，他们褚家号称书香名门，骨子里下作到这种地步，还逼良家女去和他们一起玩！
披着人皮，不干人事！
辛和志进来道：“先生，梨君要见你，拦不住她。”
“让她来。”顾弈清边说，边从衣兜中取出钱包和名片夹，先开了一张五千大洋的支票，又打开名片夹，听到敲门声：“进。”
梨君走进来：“顾先生。”她紧张得心砰砰跳，鼓足勇气问道：“顾先生，您愿意送我离开吗？”
顾弈清站起，亲自按她坐下：“当然。你先听我说，褚家在北平城中势力很大，如果想一劳永逸，你就不能留在北平。”说完，拿出支票来：“这是英国渣打银行的支票，五千大洋，只要有渣打银行在的地方，你都可以兑换，先拿着。”
最后一只靴子终于落地，得救了！狂喜之后，梨君又接过支票，更是喜上加喜，梨君当即就要跪下磕头。
顾弈清一把搀起她，又递给她两张名片：“我听白秋说你原本是南京人，这是我在南京认识的两个朋友，你如果想回老家，去找他们，他们会帮你的。你回南京吗？”
南京，小时候，被母亲抱着逛护国寺，看趵突泉……被掩盖住的童年记忆随着顾先生的话，再次涌上脑海，梨君哭道：“我想回家！”
“好。事不宜迟，你先去看看白秋，我这就叫人来，送你走。”
梨君使劲点头，不顾顾先生阻拦，到底跪在地上，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站起来道：“顾先生救命之恩，我没什么可报答的。日后回到家乡，我天天在家中为您和莘小姐祈福。”
顾弈清摆手：“我帮你，不是为了这个。老辛！”
辛和志进来后，顾弈清吩咐带她去见白秋，自己在屋里，又打了三四个电话，安排好梨君回南京的事，这才歇下来。
一炷香功夫过去，梨君双眼红红的，拿着包裹走过来，顾弈清见她没有丝毫风尘味道，满意点头，令辛九带人，速速送人离开。
听着汽车渐渐驶离纺织胡同，顾弈清想想，起身要去看白秋。
白秋和梨君同甘共苦五六年，如今梨君回南京，她心中一定不舍。
顾弈清要去安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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