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丝面对即将挣脱的鬼物，不假思索地转头飞奔：“跑！都跑！没人打得过！”
鬼物几乎疯狂地向外挤着，上眼皮已经和眼珠脱离，露出里面同样惨白的血丝。
它用整个巨大的身体将小小的门框塞满，肢体盘根错节，像一盘已经腐烂的鳗鱼。
付誉率先反应过来，拉着甚至有些茫然的付强往门外跑。
仇星快追了几步，看着颇为吃力的莉莉丝，轻声问她：“要……”
“要！”莉莉丝都不听对方的下半句，已经十分顺从地勾上了她的脖颈。
仇星的心口涌上复杂的情绪，只好下意识地抱紧怀中人。
沉甸甸的分量压住了所有尚未明朗的念头。
四人从出口鱼贯而出，同一时间，庞大的鬼物成功从诵经大殿挣脱出来，欺身于寺庙的大门，发出啪嗒一声。
莉莉丝拍着仇星的肩，没有开口，指着山下。
后者了然，率先跑在前头。付家姐妹见状，也闷头跟上。
付强知道是自己不分场合的拔剑连累了众人，因羞愧将头压得很低。
等跑到看不见寺庙时，莉莉丝才开口：“不用放在心上，很多时候反击才是正确的。妳没有做错，下次还要这样。”
付强没有预料到突然的安慰，眼眶一酸，顿时显得那不对称的大小眼更加明显。
师姆还在人世的时候，自己就算捅了天大的篓子，都只会得到一句“妳没有错”。
但这句话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了。
很久……快五十年了。
付誉看出姐姐的恍惚，出言将众人的注意力拉回正轨：“少主，那是什么？”
莉莉丝看了一眼自己的仇星，下意识地抿唇。
但现在时间就是生命，她没有犹豫很久，将真相说了出来。
“那是王五娘。”
魔女说完，听到仇星的呼吸很明显地错了一拍，便轻轻拍着她的后肩，哄小孩一般。
仇星忍了又忍，似乎是有点受不了，才轻声说：“我没事。”
魔女看了看她的神色，半信半疑地接受了。
做冒险者的时候，她熟练掌握了安抚坐骑的一百种方法，以至后来征服了最高傲的魔法使，两个！
她有把握能让仇星保持理智。
“王五娘不是先天失明？”付誉开始思考，“所以她只能听到声音？”
“是。”莉莉丝将自己的猜测和盘托出，“王三姐最后死在了幻境里，说明她当时找见了王五娘，却没有办法带她走，否则不会拼到连命都没了。如果说有什么地方是她鞭长莫及的，那就是魇鬼所在的……”
“寺庙！”付誉恍然大悟，“王五娘一直被困在寺庙里！”
“她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付强死鱼一般寡淡的眉目皱起来。
“因为她想要逃。”付誉近乎无情地回答了这个残忍的问题。
魇伥被同化成鬼物时，会被瘴气放大心中执念。
付誉继续说：“她越是无法逃离，就越想要逃离，希望自己的手脚能延伸到很远的地方，远到超出困住她的这一方四角囚笼。”
就像三百年前那夜满月，有人甘愿赌上一切，只为了和她一起博取自由。
于是瘴气蔓延的时候，魇鬼剥夺了她成事或落败的自由，以一种畸形的方式实现了她的愿望。
但，若是自由，她恐怕早就得到了……她在找什么呢？
莉莉丝远眺山间，寺庙的上空正有一缕愈发浓厚的黑烟。
是时候去找徐如意了。
魔女清了清嗓子：“幻境发生了一些异变，我们要速战速决。妳们听好了——魇鬼是寄生类的鬼虫，要结束幻境，必须同时杀死虫母和虫子。虫母，是魇鬼本身；虫子，是天才村里所有的虫胎。”
“将虫子杀死至八成时，我和仇星会动身前往寺庙。”
“仇星和我的体力很重要，所以妳们二人要尽可能地吊住鬼物。”
四人都是实打实的修士，脚力和凡人不能比，说话间已经接近村庄了。
莉莉丝说出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句话：“尽管会是一场恶战，但我们并不算两眼摸黑——魇鬼曾被杀死过一次。”
一直沉默的仇星几乎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妳一直告诉徐如意，如果不拿掉鬼胎，就算魇鬼死了也会从她的肚子里出来。我们所见的所有妇人都有身孕，她们是魇鬼的宿体，照理来说魇鬼根本不会死，魇也不可能生成。所以，在看到焦尸的时候我就想，为什么她们以这种方式死去，后来才明白——她们也发现了这个秘密。”
冰灵根修士的声音和人一样冷：“所以……妇人们和魇鬼是一起死亡的，或者说，曾有一场大火，既烧死了妇人、又烧死了魇鬼，对吗？”
“是的。我们必须在村子里放一把大火。”魔女指向村中最显眼的祠堂，“数到一万个数，所有人在那里集合。”
仇星低垂的眼总算抬起来一些。
至少这次她说的是，我们。
四人没有机会继续讨论，村庄的入口近在咫尺，远远可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盘踞着。
莉莉丝拍了拍仇星，让自己换了一个面对面拥抱的姿势，好让手部能够稳定活动。
她靠在剑修的肩头，还有心情开玩笑：“这下我就是再不愿意，也把后背交给你咯，二师姐。”
付强付誉顿时眼神复杂，目光甚至称得上控诉。
莉莉丝拿出了各式各样的恢复药剂，一人丢了几大瓶。
前一刻她丢过药剂，后一刻鬼物的脐带便抽在地上，轰隆一声将土地都打得开裂。
“直接冲进村庄，我们分头跑，”魔女说完塞了满嘴干粮，因为太干还灌了大半瓶体力药剂。
她以凡人之身几乎两天两夜没合眼，现在几乎在体力透支的边缘，拿符纸的手都在抖。
仇星动作极快，在第二下脐带的鞭挞到来之前已经找到了一处矮房躲藏。
“仇星，我能拜托妳一件事吗？”莉莉丝靠在剑修的肩上，发着气音。
仇星偏过头，发丝和她碰在一起。
“如果我一会晕过去了，就请妳……把我打醒吧。”莉莉丝笑了一下。
仇星想要看她。
但是没来得及。
矮房的窗口传出悉悉索索的声音，她刚转过半个身，窗口就被人砰地推开，露出一张痴迷的脸。
妇人眼窝凹陷，脸色青黑，神情却爆发出不可思议的狂热。那双眼睛一动不动，近乎焊死地瞪着，露出大部分眼白。
仇星刚退后两步，妇人的尸体便声嘶力竭地尖啸着：“找到了！找到了！找到了！找到了！找到了！找到了！”
矮屋对面的窗口也猛地被打开，另一具模样相似的尸体似被传染，癫狂又兴奋地大张嘴巴：“找到了！找到了！找到了！找到了！”
与此同时，远处也传来同样凄厉的喊声——付家姐妹也被发现了。
莉莉丝制好两张高级火魔法符，几乎在晕厥的边缘。她强撑着，又灌了瓶体力药剂。
魔咒和魔法符不一样，魔咒需要施咒人构筑魔法回廊，魔法符则没有这么高的要求。
魔法符就是渴望使用魔法却不懂沟通天地的人创造的，她们发现了魔法石，从此开启了预制法器时代。
当然，预制的东西通常都有损耗。
莉莉丝已然顾不上这些了，灵石一把一把地抓，再用魔杖将灵气抽到符纸上，每画一个弯都想呕。
她在这头忙得说不出话，仇星显然也没有轻松到哪里去，躲避的身形几乎可以说仓皇。
不大的村庄里布满了矮房，而只要靠近矮房，里面的妇人便会高声播报位置，老妇人很快就能找到她们。
那鬼物已经完全褪下了人皮，整个人都由猩红色的肉泥组成，每个□□都有虫足在活跃地摆动，似乎是在品尝风中的气味。她一边走，一边掉下肉碎，蠕动间牵出粘腻的红液。
就是这样，移动的速度还快到难以想象。
仇星终于找到一个死角，大口地喘息着，脖颈上全是汗水。
莉莉丝这一次没有嫌弃，她根本没有注意到。
身体达到极限以后，她的感知变得十分混沌。在做到第八张符纸时，魔法大陆的劳模终于眼前一黑，几乎要沉入睡梦。
魔女浑浑噩噩地从储物戒里抽出一把匕首，朝着脸上最敏感的地方划去，疼痛使她瞬间清醒。
后知后觉的，温热的血液溅上仇星的耳朵。
仇星看着比鬼物还疯狂的魔修，心里突兀地回响起一个声音。
彼时她们初次相遇，眼前的人高高在上，对她的做法嗤之以鼻。
也就是那时候，她说——
“像妳这样不知道珍惜生命的人，蝼蚁一般，不知力量为何。”
剑修喉头滚动，发干的喉舌感受到一种刺痛，连带面目都被痛得皱起来。
“妳一定要叫醒我。”魔女却好似感受不到疼，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食言而肥。
她还在笑，永远不把身陨当回事。
“你要做什么？”短短五个字，仇星几乎问不出口。
莉莉丝没有回答。
但是仇星知道。
她手上的符纸，还要做135个。
她要消耗自己的寿命，去平那135道生死的沟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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