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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能接孟华堂一招之人，不超过三个。这话虽是由孟华堂自己说出来的，但确是事实。
他暗中用了十二分力气，想试试这寄宿在草环中的精怪，是不是真有本事接他一招。
李丰雪分明将他的动作看在眼里，面上却无任何惊慌之色，只是淡然将手垂落，交握于身前，一幅天塌地陷都与她无关的样子。
这让孟华堂忍不住微扯嘴角，露出几分讥嘲。
两百年多前的李丰雪与现在比较起来，几乎一点也没变，仍然还是这副无论发生什么都面不改色的样子。
孟华堂最讨厌李丰雪这副样子。
仿佛永远成竹在胸。
孟华堂与李丰雪从前结怨之事，说来话长。
若是以家族势力论资排辈，孟家在仙门百家当中，至少能排上前三。
而孟华堂身为孟家家主的长子，身具水系天灵根，打从有记忆开始，天才地宝、神器灵丹……各类稀罕物如流水般砸在他身上。
在李丰雪出现前，他从未体会过失败的感觉，无论走到哪里，众人看他都是仰望。
但孟华堂从不引以为傲，恰恰相反，每当看到那些人崇敬的目光，他都感到后背上的鞭伤阵阵刺痛。
孟家每一名子弟背后都有鞭伤。这都源于几千年前，孟家史上第三任家主立下的家规——
每三月，修为未有大精进者，鞭挞二十；
宗门考核未进前百者，每落出十名，鞭挞十；
宗门考核中排名较上次退后者，每落出一名，鞭挞十；
成年子弟每年需给家族做出足够贡献，未能达标者，首年鞭挞二百，次年四百，若连续三年未能达标，则废除修为，逐出家族；
表现良好者，每月鞭挞十，以示警醒；
……
这套家规一共有三百七十九条，每一条都在孟家人身上留下过血淋淋的鞭痕。
孟家出来的人，永远出类拔萃，无论品性能力都是世上佼佼。
但少有人知道，孟家人的后背，总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伤痕累累，仿佛永远不会痊愈。
那种隐痛，就像是梅雨天吸附在身体上的水汽，看不见又挥不去。新旧鞭痕交替错杂，如同一道密密麻麻的网，网下的每一名孟家人都感到窒息。宛如一种经年累月积累而成的、沉重且挥之不去的潮湿诅咒。
但少有人敢舍弃修为，离开孟家。毕竟，凡人每到饥荒之年，遍地饿殍，留在仙门，至少还能有一口饭吃。
孟华堂时常庆幸自己还算是孟家人当中相对幸运的那一个。
他有足够的天资和头脑，尽管长老们对家主之子的要求远比寻常子弟更严苛，他也总是能够达成。
自从拜入飞来宗，几十年间，他永远稳坐第一的宝座，是所有人的榜样和标杆，是孟家的骄傲。
只要能永远延续这样的荣光，他就不会像寻常子弟那样，总是被打得皮开肉绽，遍体鳞伤，姑且还能够在孟家的高压之下得到一线喘息的机会。
而这样的日子，在李丰雪出现后，就再也没有了。
李丰雪刚入门的时候，她的师父姚无寿拜托他，多照顾一下这位新入门的小师妹，有空多带她熟悉一下宗门。孟华堂虽然心里不耐，但还是微笑应下。
他讨厌这种没有意义的杂活，只会浪费他修炼的时间，但孟家人不止需要能力出众，人际交往也是评价体系中很重要的一项。
姚家与孟家关系素来紧密，他不好拒绝姚师叔的委托。
为此，他特意每天挤出一些时间来，去找李丰雪，替她答疑解惑，给她介绍门内的其他弟子，在她规划之后的修行时提供建议。
刚入门的时候，李丰雪很是沉默寡言，时常独来独往，形单影只。
孟华堂看一眼就知道怎么回事。
凡人家族里偶然冒出来的天赋者，大多都像李丰雪这样。不懂仙门的规矩，举止鲁莽，穿着寒酸，在飞来宗这种八成弟子都从修仙世家出来的精英宗门内，总是显得格格不入。
寻常世家子弟，对这些人多是敬而远之的，毕竟，与这些人相处，不仅没有任何好处，还有可能因为对方不懂规矩而惹祸上身。
这些凡人天才中，聪明点的，就会像李丰雪这样，自知多说多做只会多错，便渐渐学会谨言慎行，与周遭保持距离，还有些想不开的，不是中道退出宗门，就是心魔缠身，身毁道消。
这样的人孟华堂入门几十年来见得多了，从未将这些人放在眼里，看待李丰雪也是如此。
凡人见天才，如仰望天上星，却不知这世上天才多如繁星，其中多半都会在真正闪耀之前就陨落。
孟华堂暗自期待着李丰雪认清现实、自暴自弃的那一天，那他就可以甩开这个麻烦的包袱了。
他眼看着她一天比一天沉默，只有自己与她说话的时候，她还有些笑脸，其他时候都静默如树，只知道日复一日地练剑修行。
孟华堂太熟悉这一套流程了。
这些人初入门之时，还觉得自己至少拥有无量的前途，就算其他方面再不顺，也可以借修行练剑转移注意力，等到第一次宗门考核，被其他世家天才狠狠碾压，发现即便是手中剑也救不了自己，道心崩溃，心境溃散的时刻就不远了。
彼时孟华堂暗中期待着，初入门的李丰雪会像以往所有的凡人天才一样，在真正成长起来之前，戏剧化地陨落。
正如三百年后的孟华堂期待那寄宿着精怪的草环在他的全力一击下四分五裂一样。
他见过太多的天才，与他们每一个人较劲竞争，他无时无刻不在前进，生怕有一天自己这艘小船会在大浪当中倾覆。
或许正是这种压力让他喘不过气来，他才总是期待看到其他的天才先他一步倾覆，仿佛能从对手的不幸中得到一些微薄的慰藉。
三百年后的孟华堂恍神回忆着从前的事，心中不自觉想道：三百年前他没有达成的期待，也许可以在三百年后得到实现？
人总是一时起一时落，总不可能有人永远失望，有人永远得意。
这样想着，他忽然看见一道金色亮光，在剑气前一闪而过，如同晨曦吞没未明的天空一般，霎那便将剑气消融，连丁点气息都没留下。
草环完好无损，轻飘飘落下，正好落在李丰雪的掌心里。
“大人验证得如何？”
李丰雪面上一如既往的平静，唇边还带着抹淡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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