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年轻化工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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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班嫌时间太短，夜班怕时间太长，熬夜对于年纪大的人来说实在难熬，可没办法，这群男人都有家。
厨房中忙碌的女人，透过窗户看见了老公的车:“小迪，爸爸回来了。”坐在厨房门口的小女孩站起来向门口跑去。“爸爸。”“欸，爸爸的乖女儿。“爸爸，抱，抱。”
“小迪，乖，爸爸身上臭臭的，会把你的公主裙弄得臭烘烘哟。”“爸爸不臭，小迪奶声奶气的回答。”
侯勇牵过小迪的手:“好，爸爸不臭。”“爸爸，吃饭。”“小迪，你爸爸还没洗漱呢，不能吃饭，你来妈妈这，让爸爸先去洗澡。”小迪看了眼侯勇，好像有些犹豫。“小迪乖，听妈妈的话。”
侯勇拿起筷子，大快朵颐:“忙碌了一晚，总算吃上口热乎饭了。”“老公，今天怎么回来得那么晚？”
“货多，不过我昨天赚了300块呢。”“我就是怕你熬不住，下午五点多做到早上九点，这整日整夜的熬，工厂就不能减少点上夜班的时间吗？这碰上放假又得拉你们多上几天夜班，一个月20天夜班，铁人也经不起这么熬。”
侯勇抽纸巾擦掉老婆的眼泪:“老婆，你别哭，我没事。”
“没事？你看看你的头发，你身上的骨头我见了都害怕，人瘦成什么样了？”
“老婆，别怕，我多吃点饭，肯定会胖的，到时候吃成大胖子，你可不能不要我。”
“爸爸，胖子，大胖子。”“哈哈哈…”一家人开怀大笑。
酒吧的灯整夜闪烁，工厂的灯通宵达旦，现在酒吧关闭整顿，不远处的工厂仍然忙得不可开交。
早上七点零零分。“开会了。”工人们连连抱怨:“该死，又开会，好不容易熬到下班。”“干什么呢？慢悠悠的，还想不想回去了？车间主任大声吼道。”
工人们低着头，不想吱声，还嫌不够累吗？说话费力，骂就骂吧就当他放屁。
主任开始长篇大论，突然，一则消息如惊雷劈向人群，工人们瞬间炸开了锅。
“凭什么，我们为这个厂呕心沥血，人生能有几个10年，我在这个厂做了30年，是30年，不是3天，你说裁员就裁员，李富贵你还是人吗？”
“许力，你向我发火也没用，这是上头的指示，我只是通知你们，你要是有意见，找老板说去，李富贵回怼道。”
人群中叽叽喳喳，你一句我一句，无奈，恐惧，懵懂，混在工人们脸上。许力怒火攻心，气得说不出话，这个40多岁的男人，不争气地流出一滴眼泪。
“安静，我还没说完，许力，黎金定，马飞…”名字轻飘飘的从李富贵嘴里蹦出，像死刑叛决一样，重重地压在这群青年男人心头。
他们最小的35岁，最大的49岁，他们的青春奉献在这个可以随时被人代替的岗位，他们老了，真的老了吗？他们没人觉得自己老，他们觉得自己还能再干20年，毕竟一年存2万，十年就是20万，他们不怕累，就是想攒点钱过下半辈子，可现在，连这5000块的机会都要被剥夺。
名字还在读，明明很短，却又那么长，一连串不带停的话刺激耳朵，流出来的是泪，溢出来的却是血。
李富贵的话还在刺向这群血肉之躯，他们哭得像初生的孩子。“侯勇。”最后一个名字念完，事情尘埃落定。
侯勇明亮的眼珠子瞬间失去神彩，他提心吊胆，暗自祈求佛祖保佑，最终还是等来了致命的审判。
“李哥，能不能再商量商量，我不能失去工作啊，我的孩子还小，处处都要花钱。”
侯勇的手被狠狠甩开。“侯勇，认命吧，要怪就怪你不再年轻，你也不看看外面，数以万计的年轻人抢着来，工厂要年轻化，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希望彻底破灭，侯勇心如死灰。“李富贵，狗屁的年轻化，我不年轻吗？我才35岁啊，要是我有100岁的命，我他妈连一半都没过。”
李富贵轻蔑笑道:“年轻？比你年轻的多的是，我们凭什么要你？”
侯勇怒火中烧:“李富贵，你以为你係边个来?你照下你嘅衰样先讲野，你条粉肠扑街冚家铲，你当我係马骝咁玩，宜家不是你炒你，係我劈炮唔捞了，你钟意返工，咁你就做到死。”
李富贵被骂的一愣一愣的，侯勇骂完心里总算痛快了。
“滚他丫的，不干就不干。”侯勇开了头，工人们彻底解除封印。
“李富贵就你长个嘴，一天叭叭叭的，我看你就是欠削，整天扯犊子，你嚯嚯谁呢？瞅你这王八羔样，就来气，老子不干了，你滚犊子。”
“李富贵，你以为你是哪个？一天天的真是么不倒台，一天天神戳戳的，你个宝气迈，老子愣是想铲你一耳屎。”
“反了，你们这群疯子，李富贵气的发疯。”“你们想干什么？李富贵磕磕巴巴的叫道。”“把这个月的工资给我们，李死人。”李富贵睁开眼，松了一口气:“原来不是要围殴我。”
工人们拿着工资，脸上却没有喜色，毕竟前程未卜，以后可怎么办啊？
“师父。”侯勇停下脚步:“小生，师父不能再罩着你了，好好学，你还年轻。”小生红着眼眶:“师父，我怕我做不好。”“不会做不好的，你做的很好，都快赶上师傅了，自信点，小伙子，回去吧，努力工作，师父走了。”
20岁的年轻人向里，35岁的年轻人向外，一大一小的两道门完成优胜劣汰的交接。
小生站在高楼的窗边，侯勇已经走出厂门，他弯着的腰越来越模糊。“小生，别发呆了，休息时间到了。”
“妈妈，爸爸回来了。”“说什么傻话，这个点还早呢，爸爸还没下班。”“老婆。”“真的回来了，我还以为小迪想你了说胡话呢，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侯勇一时语塞。“怎么说？难道说对不起，说自己没用，被工厂开了。”侯勇垂下眼皮，佯装没事:“工厂货少，回来早不好吗？正好陪陪你们母女，我们一家多久没有出去玩了？今晚我带你们出去逛逛街，买买衣服。”
“逛街就逛街，还买什么衣服，浪费钱，我的衣服都好着呢，还能穿。”“好什么好，几百年的老古董了，听我的，我们买几件新的。”“好，买几件新的，我也打扮打扮。”
“什么味道。”“坏事，我的汤。”“老婆，没事吧。”“还好，没糊，这肉我可花了50块呢。”
“妈妈，肉，肉。”“老婆，别忙了，先吃饭。”“没事，你们先吃，我收拾收拾厨房。”侯勇抱起小迪走进厨房。饭桌上空荡荡，饭菜热气腾腾。
“不好意思，你的学历不符合我们的用人标准。”“对不起，你的年龄超过了我们的岗位要求。”侯勇一家一家的应聘，又一家一家的失望而归。
临近中午，他的肚子饿得咕咕叫，但他却不能回家吃饭。
路边的小摊，油炸的噼啪响，食物飘出的香味传到侯勇鼻尖，喉结上下移动，他不自觉地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囊中羞涩，可人总是要吃饭的。
“老板，炒饭多少钱？”老板锅颠的起劲，金黄的饭混着红绿黄就成了什锦炒饭，每一粒都引着侯勇肚子里的馋虫。
“大哥，外面都贴着呢。”侯勇看去最便宜的7块，最贵的14块，并不是买不起最贵的，只是能省则省。“老板，要份7块的。”“行嘞，你等会。”
热乎乎的饭落入侯勇手中，很烫，烫得心头暖暖的，7块钱的炒饭在过度饥饿时就是山珍海味，侯勇坐在街边的花圃上，埋头狼吞虎咽。
矿泉水瓶准确落入可回收垃圾，清脆的落地声震得垃圾桶轻微摇晃。
吃饱喝足，侯勇顾不上太阳毒辣，他再次迈上这条漫长的找工作之旅，无数次拒绝抵消一天的太阳，月亮冒头，早市午市换成夜市，整点的钟声响起，街边的路灯亮起。
忙活一天空载而归，侯勇的脸上挂着失望和失落。8:30分手表传达出这个讨厌的消息，白日嫌时间太快，夜晚嫌时间太慢。
离11点还有很长的时间，侯勇被迫在大街小巷游荡，一分一秒消磨着侯勇的耐性。“怎么还没到11点？”侯勇这一刻真的很想，很想回家，想不顾一切的冲回去，可理智制止了他的冲动。
回家代表有暴露的风险，除了让妻子担心外，还有什么用？找到工作前都要忍。
侯勇回家时，大厅亮着一盏微弱的小夜灯，妻女已经熟睡，侯勇轻手轻脚关上门，桌上的夜宵还残留余温，他一口一口的吃，吃的很慢很慢，眼中泪光闪烁，泪珠滴落碗内，这位男子，不，辜且称为青壮年男子，他在无声的哭，哭声隐隐透露着委屈与无助。
手中青筋冒起，他不敢让任何人听见，他为什么哭，能不能哭，一切都没有答案，最后一盏灯熄灭，家中归于寂静。
太阳初升，晨光穿透窗帘缝隙，带来新一天的开始。“老婆，我上班去啰。”“等一下，水怀带了没有？”侯勇懊恼地拍了下脑门:“哎，看我这记性，谢谢老婆。”
“我就知道你会忘记，你这几天总是丢三落四的，不是忘带水杯就是忘带钥匙，是不是太累了，要不我们请一天假吧？休息休息。”
“不用，我不累，行了，老婆，你回去吧，剩下的路我自己走。”“来，小迪跟爸爸说再见。”“爸爸，再见，小迪笑着朝侯勇招手。”
侯勇转身背对妻女。“爸爸，要开心。”这句话很小声，可还是传到了侯勇耳中，他没敢回头回应。
电话铃声如催命的魔咒。“喂。”“是，侯勇吗？我黎金定。”“金定有什么事？”“侯勇，许力他，他死了，我们这群工友，商量着去送他最后一程。”
侯勇听到这个消息愣住。“喂，侯勇，侯勇，你在吗？”“我在，为什么这么突然？我们才五天没见而已，怎么许力就死了。”侯勇心中五味杂陈，上次见面，他怎么会想到是最后一面呢？真是世事无常。
“‘还不是工作害的，许力49了，哪家厂都不肯收他，可他还要养家糊口呢，这不，他去工地当散工，要我说也是他运气不好，砖倒下来，人当场就没了，他的年纪就不该去工地，为了工地这300块，活生生把命给丢了。”
300块吗？可300块够一个孩子三个星期甚至六个星期的生活费，他们恨不得把一块钱掰碎花，俗话说活到老学到老，俗世是还活着，还有口气，便弓着腰，拖着蹒跚的脚步做到老，做到死。
侯勇想:“许力死的那一刻，会后悔没有休息吗？可能不会，他会想今天的活是不是白干了，这钱他的家人能收到吗？”
“什么时候去？”“10点。”“好，我知道了。”侯勇握着手机的手无力垂下，他的眼神充满迷茫，他的人生，他的未来，他的家人会不会和许力一样？
狭窄的院子里挤满了人，哭声一片，哀嚎中的痛苦不会随着死人消失，一个家的顶梁柱没有了，只留下这几个孤儿寡母。
“嫂子，这些钱是工友们凑的，你收着吧。”“这不行，人穷不能穷骨气，你们也不容易，我们一家能活下去。”
侯勇没说话，也没强行塞钱，临走前他把钱偷偷给了许力的小女儿。
唢呐，鞭炮声齐响，小小的棺材就是许力的一生，或者说是他们所有人的一生。“出殡。”一堆白纸飘扬，最终落入泥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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