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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何人,抬起头来。”温玉彦低眉垂目问道。

虽是四月,但江面上寒风簌簌,冻的人脊背发凉。

甲板上跪坐的瘦弱身影全身被江水浸湿,此刻正双齿打颤,身子抖个不停,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

“二爷问你话,你摆个什么谱?”

张管事不耐烦的走过去,一把扯掉了那人裹头的纱巾,湿哒哒的长发甩在肩上,远远望去,倒像是个女子。

“女的?”

众人不禁唏嘘。

温玉容见张管事举止粗俗,恐伤了姑娘的体面,于是连忙走过去,将自己的月白绣花小披风搭在了那女子的身上。

温玉容与那女子近在咫尺,甚至能听见她牙齿打颤的声音。

“四姑娘……”

那女子垂着头,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上,齿关艰难挤出了这几个字来。

温玉容一愣,问道:“你认识我?”

小女子抖若筛糠,缓缓抬起头来,温玉容一眼就认出了眼前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温玉露院子里的婢女云盏。

“你是云盏?”温玉容怕认不真切,忙又用手将贴在女子脸上的湿发向两边拨开,才确认对方就是云盏,“云盏,真的是你!你怎么在这里?”

一听温玉容这么问,云盏终于绷不住大哭了起来,周围人多是温家仆从,人多嘴杂,邱慈柔见状连忙说道:“既是温家人,那便没什么事了,大伙都散了吧。”

晴翠快步走到两人中间,轻声说道:“姑娘,我们先扶云盏姐姐进屋,有什么事待会儿再问也不迟。”

说罢,晴翠便招呼湘苒一同将云盏扶进了温玉容的船舱里。

刚一进门,云盏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央求道:“求四姑娘救命!”

众人皆是一怔。

“救命?”温玉容不解,“何故说的这般严重?”

于是,云盏就将她惹怒三姑娘的事情告诉了温玉容。

“仅是因为你打碎了三姐姐的簪子?”温玉容微微蹙眉。

“奴婢不敢撒谎!”云盏一边说,一边磕头,“三姑娘说,那簪子是表少爷送的,她宝贝的跟什么似的,反叫我给打碎了,还说要把我卖去烟花巷,叫我不得好死……”

晴翠横眉怒目:“三姑娘怎么这样心狠,就算是再宝贝的东西,不过是个簪子,怎么还要拿命去赔?”

晴翠话音刚落,湘苒就连忙去捂她的嘴:“小祖宗,你可小声点,虽说这是在外面,可满船都是温家人,小心被谁听了去,都是麻烦。”

晴翠打掉湘苒的手,又说道:“怕什么,山高皇帝远,我还不信三姑娘能追过来把我给卖了!”

温玉容微微叹了口气,边摇头边说道:“你们瞧瞧,这气焰只怕是那公主也比不了。”

晴翠闻言,面露窘色,说话的声音立时弱了几分:“姑娘……”

温玉容瞧了她一眼,嘱咐道:“别以为我们出来了便可高枕无忧,在家就算是犯了错,还有父母相护,左不过打一顿骂一顿的事,现下离了平桥,离了温家,谁还能护着咱们?何况前路祸吉尚未可知,若是管不好你这张嘴,早晚要吃亏。”

晴翠被温玉容教训的连连点头:“姑娘,我知道错了,以后我定小心谨慎,再不说出格的话了。”

“切记,祸从口出。”温玉容不放心,又叮嘱道。

“是。”晴翠侍立其侧,此刻乖顺的像个听训的学生。

温玉容转而看向跪坐在地的云盏,见她脸色煞白,于是将其扶起,又叫湘苒倒了一杯热茶给她。

“云盏,你是个有主意的,但是你的契籍书还在温家,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你始终是温家的奴仆,若是三姐姐不追究便罢,若是追究起来,逃奴罪可不小呢。”

云盏一听有罪,复又跪下,连声求道:“四姑娘,奴婢知道您心地良善,是菩萨心肠,求您救救奴婢!奴婢愿意给您当牛做马,报答您的恩情!”

“是啊姑娘,有什么法子能救救云盏姐姐?”晴翠也着急。

“你别急,起来说。”温玉容伸手将云盏扶了起来,“依三姐姐的秉性,不处置了你怕难善了,此事瞒不住,待我修书一封给母亲,请她老人家开口帮忙。”

“姑娘,这能行吗?三姑娘那不饶人的,只怕又要记恨你了。”湘苒在一旁担忧道。

温玉容却并不那么担心:“三姐姐不想嫁,我便替她嫁了,她欠我这样大一个人情,我向她要个人,她不会不肯。”

“姑娘说的极对,三姑娘当初死活都不肯嫁,是咱们姑娘替她解了燃眉之急,她应念得咱们姑娘的好。”晴翠附和道。

云盏双眼逐渐有了神采,那模样,就像是濒死之人终于看见了生的希望。

“不过,这件事坏就坏在你私自出逃,损了三姐姐的脸面,便是我能将你要来,她也会记恨你,日后见了你,定然不会给你好果子吃。”温玉容瞧着云盏,轻声细语道。

“一切皆由奴婢做错事而起,即便日后三姑娘要打要罚,奴婢也无话可说。”云盏眼睫低垂。

“你能这样想很好,偌大的家业,自然是要赏罚分明,一切皆由你做错事而起,也怪不得三姐姐处置你。”温玉容见云盏可怜,紧接着又安慰起来:“左右你是逃出来了。”

云盏闻言,双目垂泪:“是。”

两日后,温家船队在夔京东渡口靠岸,一行人辞别韩相宜,乘马车从夔京东阳门入了都城。

温家素有“帝造粮商”的美誉,但多年来一直盘踞平桥,在夔京虽有几百亩田地和十几间铺面,多年来因为疏于管理,并没有多少营收,不过是为了在夔京挂个名头,温康年也并不在意在这里的生意究竟是赚是亏。

夔京温氏商号总管事贵大在夔京替温康年管了二十多年的账房,多年来虽无大功,却也无过,是个表面憨直,实则内里狡黠的老头子,他早听说来接手生意的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温家庶子,便在心里有了盘算。

温玉彦带着随从来到温氏商号时,大门外门可罗雀,竟无一人相迎。

“这贵大好不懂事,东家来了竟不迎接?”张管事气的吹胡子瞪眼,抬脚上了石阶,来到商号大门前,用力拍着大门喊道:“贵大!贵大!”

大门拍了半晌,直到张管事手都麻了,才有个尖嘴猴腮的小厮从里面将门打开,开了门便破口大骂道:“拍什么拍!急着报丧呐!”

张管事听罢,抬手就给了对方一个巴掌,小厮经不住,倒在地上连滚了两圈才停下。

“你!你竟敢打人!”小厮从地上爬起来,一只手捂着被张管事打肿的脸,另一只手指着张管事的鼻子说道:“你等着!”

小厮说罢,转身跑进了商号。

张管事推开商号大门,引温玉彦走进了温氏商号的大门,首先看到的便是那一面由赤霞岗岩筑成的照壁,照壁上雕刻着醒目的龙腾虎跃图,笔锋遒劲有力,栩栩如生,一眼望去,气派非常。

几人刚走到照壁旁,便听见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来。

“就是他们!”被打的小厮指着照壁旁的几个人,忿忿吼道。

“是谁打我兄弟?”领头的是个皮肤黝黑的壮汉,看上去和那尖嘴猴腮的小厮扯不上半点关系。

“是我!”张管事中气十足的大喊一声。

“好啊,你个糟老头子,活得不耐烦了,竟敢动我兄弟!”壮汉又是一喝,那气力,震的人耳膜发颤。

“睁开你们的狗眼好好看看,这是咱们东家二爷!”温玉彦身旁的一个年轻小厮金珂冷脸骂道。

一听是“东家”,领头的壮汉先是一愣,然后敛目上下打量着温玉彦,随即又和身后人的一群人嘀嘀咕咕起来。

“少在这里耽搁时间,快去叫贵大出来。”张管事朝那一群人说道。

“贵管事日理万机,哪是你们说见就见的?”尖嘴猴腮的小厮不忿道:“我看你们不像东家,倒像是来打秋风的!打量着我们没见过东家长什么样,便想来揩油,呸!不要脸!”

“就是!若是东家,怎么会一声不吭就来?”黝黑的壮汉对着温玉彦几人指指点点,“你看看你们几个,瘦的跟马猴儿似的,大街上臭要饭的都比你们像东家!”

“你!你们这些狗东西,竟敢欺辱主上?明日便将你们统统发卖,省的在这里丢人现眼!”张管事啐了一口。

“是谁要卖我的人呐?”

众人寻声向后望去,闹事的一众小厮看见来人,自动向两边散开,给贵大让出了一条路来。

张管事见来人正是这里的管事贵大,脸色愈发难看:“贵大,你好大的脸呐!”

贵大和张管事年纪相仿,都是自小在温家长大,又在温家当了一辈子差的老人,自然认识,只不过后来温家在夔京开了商号,贵大才被温康年派来夔京管账。

“贵管事,他们几个来闹事!”被打的小厮仍不死心。

“哟!原来是张管事。”贵大一捋花白的胡须,转身就给了那小厮一记窝心脚,假惺惺道:“这可是温家本号的张管事,十个你也比不上的金贵,狗不识的东西,瞎了你的狗眼!”

生意场上两面三刀,贯会的伎俩,这种事张管事见的多了,自然不为所动。

贵大骂完,转而看向张管事,皮笑肉不笑:“上个月老爷来书说二爷要来,如今张管事人已然出现在这里,想必二爷已到了夔京,不知是否已安顿妥当,需不需要我派人去安置?”

贵大顾自向张管事说话,完全没看一旁站着的温玉彦。

温玉彦不怒也不恼,只静静听着。

“贵大,你装什么装?昨日我们一到夔京,我就亲派了人来报你,这会子你又在这里给我演这出?”张管事双眉紧蹙,脸色极其难看。

贵大却表现出一副极其无辜的模样,连连摆手:“张管事可不敢这么说!你何时派了人来?我可一点也不知啊!”

“哼,你不承认也难,昨日报信的人就在我身后,大可当面对质!”张管事一招手,昨日报信的小厮就从后面走了出来,“你好好看看,昨日你把信报给了谁。”

“是。”小厮说罢,就走到贵大身旁那一众人身边,细细打量起来,没走两步就指着其中一人说道:“张管事,就是他,昨日我送信来时,这厮就在二门上,我亲口告诉了他。”

在场众人旋即看向这人,只见此人油头粉面,脑满肠肥,比一般小厮都要富态许多。

贵大一招呼,这小厮才晃晃悠悠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回两位管事,我昨日确实得了信儿,那时贵管事外出未归,晚间我又吃多了酒,今日醒来便都给忘了。”

贵大撇了那小厮一眼,骂道:“整日就知道吃酒睡觉,你还能干什么?”

小厮显然懒散惯了,对贵大的训话见怪不怪,慢悠悠的回道:“这也不能怪我吧,是人都要吃喝,是人都要睡觉,何况我原也是要报给您的,谁能想到他们会来这样早?”

“你这厮倒是怪到我们头上了?”张管事咬牙切齿道:“你这样的混账温家怎堪用得起?待会我便打发人送你去好地方高就!”

此言一出,贵大在一旁呵呵笑了起来:“这怕是不好,张管事不知道,这小子乃是我妻弟,虽不成什么气,但我家里那母老虎却宝贝的跟什么似的,如今你要是处置了他,恐怕我家里那个,发起疯来要和我拼命。”

张管事气极反笑:“哟,贵管事言外之意,便是说日后这小子不管犯了什么事,都不能处置了?”

贵大嘴角噙着笑,一双细绦柳叶眼微微眯着,道:“张管事不必给我扣帽子,日后之事尚未发生,你怎知他要犯事?我等支人管事,要知道平白污人,可不是闹着玩的。”

张管事被贵大这一番话噎的脸色铁青,一时语塞。

贵大呵呵笑了两声,又道:“张管事也不必忧心,今日之事左右都不怪你,便是东家来问,我一力承担便是。”

“就是,张管事可别拿着鸡毛当令箭,咱们贵管事可是老爷亲派夔京的,难道二爷还会因为这等小事要了贵管事的命不成?”贵管事的小舅子不屑一顾瞧了张管事一眼。

“贵管事在京多年,劳苦功高,我自然不会揪着这等小事不放。”一直默不作声的温玉彦说道,“在家里时常听父亲提起贵管事,若论起来,我还要叫一声贵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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