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番外：青衣篇
青衣原本并不叫这个名字，她是狐族生而有灵的幼崽，在这一辈里排行老六，所以方圆百里的妖怪都称她一声“六姑”，她生于山林，长于山林，最终却还是忍不住人世间繁华诱惑，趁着天下大乱的时机，往红尘中走上一遭。
这一走，竟是再也没能回来。
无论是哪一族的长辈都能教育过小辈们，什么叫“人心赛鬼神”。山中精怪只要安心修炼，那就是再过几百几千年都能安然无恙，直到天劫来临，寿元将尽的那天。
可是六姑不愿意，她一心一意都想去人间看看。而不像隔壁山头蝙蝠洞里的那只傻狐蝠，每天除了吃，就知道睡和修炼，到现在为止都没尝试过化为人形。
但由于辈分相近，六姑最终还是和这只傻蝙蝠玩在了一起。每逢改朝换代的时候，每当六姑忍不住要趁乱下山看看的时候，都是这只傻妖精把她拦住。
“你修为不够，还是躲在山中清闲。”
说这话时，狐蝠抱着在啃一只鲜嫩多汁的水果。
那年又一次天下大乱，不过耳尖的妖怪们都听到了一丝不寻常。那轰隆隆响的声音，就像是渡天劫时的雷吼，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气味，连深山里都能闻到。
洋人们来了，带来了很多从未见过的好玩东西。
于是，六姑这次都没有通知隔壁家的狐蝠，一个人……啊不对，是一只狐跑下了山。狐狸精变成的女子妖媚动人，自古以来连帝王将相都抵挡不住，何况是普通人？
她是在那个时候，遇到了一个待她极好的男人。
妖怪修行再多年，刚入红尘的时候都是一张白纸，纯洁得什么都不懂。它们的感情比人类单纯太多，也强烈太多。所以后来六姑回想起来，那个男人其实也没多好。
那男人是大户人家钱家的三子，大名叫钱定儒，但认识的都称呼他为钱三郎。至于六姑嘛，当然就省去那个姓氏，亲昵地喊一声“三郎”。
三郎被狐狸精的皮相迷得神魂颠倒，六姑也芳心暗许。不知道耗费了多少精力，才让钱家答应钱定儒娶她这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做三少奶奶。
深宅大院里的事，无非如此。钱老爷除了大老婆，还娶了四房姨太太，生下四个儿子和两个女儿。钱三郎则是三太太的小儿子，他头上那位亲哥哥在家里排行老二。
婆婆刻薄，妯娌排挤，对当时的六姑来说并不算件事，她满心满意都是自家三郎。三郎自幼爱诗书，可不知道是运气不好，还是本事不够，科举屡屡不成。
而人妖结合，要生下孩子也没话本里写得那么简单。六姑为了他，修炼也荒废了，精气也不能吸了，好好的生于自然的一只精怪，却被锁在重重深院里。
直到那一天，钱老爷摸进了她房间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六百年修为的狐狸精哪怕一两年没修炼，也不是凡人能轻易对付得了的。理所当然，钱老爷被施了障眼法轰了出去。但六姑虽不能杀了自家公公，却也愤怒难当，就天真地把事情告诉了三郎。
谁料钱三郎却劝她忍辱负重，在他们争夺到家产之前，千万不能得罪钱老爷。否则他父亲有那么多儿女，肯定狠得下心把他们夫妻赶出去。钱三郎这辈子除了念书，还真就什么都不会，这一被赶出去就相当于流落街头。
六姑愤然拒绝，却在一天早上醒来时，发现身边睡着的人不是三郎。那迷药确实是用来对付人的，但里面却有一味草药天生可以压制狐族。
钱家人人都知道钱老爷的打算，可从大太太到小丫鬟，都只是明哲保身，眼睁睁地看着她被钱老爷欺辱，连她的丈夫也只会当做看不见。
之前说过，妖怪这种生物爱恨分明，情感激烈，眼里掺不得一点沙子。六姑索性陪钱老爷荒唐到底，没几个月就俨然成了名义上的三少奶奶，实际上的六姨太，把当家人迷得晕头转向。她最得宠的那段时间，钱家所有的好东西都先给她挑过才轮得到别人，大太太气得跳脚也抵不过钱老爷一心相护。
好呀，你们不是欺我辱我吗？那我六姑必让你们钱府上下鸡犬不宁！
苏妲己魅惑纣王，败掉了整整一个王朝。六姑功力没那么深，但也只花了三年就弄得钱家一片乌烟瘴气，几乎家破人亡。
最终，钱老爷被吸尽精气而亡，而大太太趁机发难，要钱三郎休掉六姑。却被狐狸精先下手为强，在一夜之间血洗了钱家主人，只放过了孩子和钱家仆人。只不过那些人被六姑下了迷魂咒，无论官府怎么问话，都想不起那晚发生了什么。
六姑挖出了钱三郎的心，既然他当年骗她愿意掏心相待，那么她就收了这颗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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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世间少了一个钱家，没了钱家三少奶奶。而沿海的某地，却多了一个名叫青衣的名女支，她穿着一身淡雅的旗袍，却媚眼如丝，诱惑人陪她一起抽着大烟，堕落在阿鼻地狱中去。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报复谁，又或许只是不甘心而已。
直到那只傻狐蝠半夜落在她的窗头，喊着她过去的名字：“六姑，我找到你了。你可好？”
她好不好，难道还看不出吗？
狐蝠大概意识到了什么，她沉默了一会儿，便又说：“你怎么也不叫我一起下山？我既然来了，就一起陪着你，狐族长老也请我照看你。”
胡说八道，那群老家伙才不在乎她这么一只小狐狸呢。青衣在心中暗暗嗤之以鼻，却因为蝙蝠来到这边，而感到冰冷了许久的心重新暖了起来。
她养着这只贪吃的狐蝠，常人吃不到的昂贵果脯，她却能天天吃到饱。
“你的修为早就够了，为什么不化为人形？”
她轻轻点着小狐蝠的鼻子，试探着笑道，“化为人形多好啊，红尘世间多好啊，从此我们姐妹两想如何就能如何。”
狐蝠停下吃果脯的动，一双黑亮的眼睛看着她道：“人心赛鬼神。我常听长辈说起大妖们的事情，但凡化了形、进了凡俗的前辈，又有哪个是善终的？”
困于情者，不得善终；留恋人世，不得善终；凡为妖物，不得善终。
青衣捏着手里精巧的美人扇，双眼放空，嘴里反复喃喃着这几句话。她的手紧紧抓着扇骨，最后妖力透出，竟将好好的一把扇子折成两段。
再四下看去时，那只吃饱喝足的狐蝠早就不知所踪，临走前还坑了她几斤果脯和一本从狐族带来的双修功法。那本功法是狐狸精一族的基础功法，被偷了也不碍事。不过青衣还是笑眯眯地决定等那家伙再来的时候，好好地修理一下她！然后……她们就一起回到山林之中，再也不踏足人类的世界了。
然而，狐蝠这一去却再也没了踪迹。
青衣发了疯去找，最终求到了两族长老的头上。好不容易请动了一位问卜大能，算出来却是“遥在远方，不可寻”的结果。
她颓然离开，竟是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是回到山林间，还是继续在红尘中等待——直到她被某方的道士收服，或是等到舞雩回来？
是的，那只傻蝙蝠有个长辈取的好名字，和她这样直接按照排行叫六姑的不同。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是不是有一天，舞雩也能和书里说的一样……咏而归？
她想活着等到那一天。
不知道那只傻狐蝠怎么样了，有没有人再喂她吃果脯？她是否还是蝙蝠的模样，或是终于化成了人形？舞雩会长成什么样？她还能不能……记得我？
沧海桑田，斗转星移，已是百年身。
“六娘娘，蝙蝠族里的舞雩回来了，说是求见族里的长辈去了。”
修为尚且的小妖怪禀报道。刚才还坐在椅子上喝茶的女人手猛地一抖，站起来刚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
“六娘娘？”
小妖怪茫然道。
青衣挥了挥手，让对方先退下，“你去盯住她，来历和去向都探究清楚。”
风乎舞雩，咏而归，你终于是回来了。
她笑着站起身来，一袭青花瓷旗袍，却衬得一头白发更胜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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