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被注射了大剂量氯丙嗪的单齐锋躺在床上，享受着属于他的、为数不多的安静时光。
他已经忘记了自己原来的生活是什么模样。
单齐锋警觉地四处张望。此时，无数张紧闭的嘴巴静止在半空，密密麻麻地将他包围着。这些诡异的嘴巴大部分时间都不会打开，只会安安静静地悬浮在单齐锋周围，像浮在水中的鱼，不时在空气的流动下轻微地翻动。然而这些嘴巴无论转到哪一个角度，也无论单齐锋从哪一个角度观察它们，嘴巴最终都会正对着单齐锋，形成一个以他为中心的球形点阵。
刚才那个男人的提问让他很不适，男人一张开嘴就会让单齐锋想起周围成千上万张嘴巴同时发声时的恐怖场景。但这只是偶尔才会出现的情况。一开始，只有其中的几张嘴巴在快速地改变形状、闭闭合合，发出一些意义不明、但却令单齐锋极为不适的声音。随后越来越多的嘴巴开始张开，原本稀稀疏疏的低吟声变得密集的雷声般响亮。
最令单齐锋厌恶的是，这些声音并不安分守己地先从鼓膜到耳蜗再到神经，而是直接出现在单齐锋的脑中。他们就像不速之客，无耻地占据着单齐锋的脑袋，他感觉这些声音在对自己的大脑发号施令，单齐锋讨厌被强迫。有好几次他想剖开自己的头盖骨，好让这些可恶的恶魔无所遁形。
在这些嘴巴安静地闭着而自己又无事可做的时候，单齐锋就会开始看他的故事书。这本故事书没有标明作者，书中的内容也十分散乱。尽管如此，单齐锋还是对它爱不释手，一有空就拿出来看，因为这本书的主人公蠢得让单齐锋发笑。
主人公的名字？不，这本书可没有记录这些没用的东西。单齐锋只知道书中所说的“他”就是主人公。单齐锋小心地翻开第一页，用手指指着，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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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刚出身时的情景，他听他的母亲讲过无数次了。
他快要出生的时候，父亲正站在产台前，试图克制住自己兴奋的情绪，不停地搓着双手来缓解内心的焦灼。他父亲是中岛市一位小有名气的钢琴家，每时每刻都不忘保持庄重与优雅，即使在他即将出生的时候也一样。
母亲在产台上不知挣扎了多久，终于将他生了出来。父亲将他捧在手中仔细观察，一会儿像和客人握手一样轻轻地握着他小巧的手，一会又戳戳他胖嘟嘟的脸和肚子。对于父亲来说，他是刚来到这个世界的小客人，而父亲自己却还没有找到和这个小客人打交道的方法。
不知是因为父亲的影响还是自己本就天赋异禀，在刚到五岁的时候，他就已经能够弹一些简单的钢琴曲。从一个才五岁的小钢琴家手中弹出的巴赫的《小步舞曲》总能惊艳到来访的每一位客人，客人们的连连赞叹让父亲脸上增了不少光。父亲也开始重视他身上所展现出的钢琴天赋。
“停，这里不是这样弹。我说过多少次了。这里的节奏要缓，手指要跟着放松......”虽然父亲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丝毫的生气，但这张时时刻刻都不带任何表情的脸却更加地令他感到害怕。
可能是因为父亲对他抱有巨大的期望，渐渐地，父亲开始用成人的标准去要求他。他总是因为这样或那样的错误被父亲责备。
“妈妈，爸爸为什么经常骂我？是不是爸爸不爱我了？”睡前，他总会向床旁边的妈妈问道。
“当然不是，爸爸正是因为爱你，才会对你严格。”妈妈只是把他的话当做孩子都会有的牢骚，随口应付了一句。母亲并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天天重复的枯燥练习与父亲严厉的责备耗尽了他对钢琴的最后一丝热爱。每天坐在钢琴前弹上几个小时对于他来说是个残酷得不能再残酷的折磨。
但是，生性怯懦的他却不敢在父亲面前表现出对钢琴的厌恶，哪怕只是一点。
天生的对音律的敏感与日复一日的练习使他的钢琴技艺逐渐能与一些成年的钢琴家媲美。他努力地去弹奏每一首曲子，仅仅是为了得到客人们的赞赏，为了收获观众的掌声，为了维护好自己音乐神童的光环，为了……让父亲满意。
他常常在想，上天为什么要把钢琴才能赋予一个并不热爱钢琴的人。尽管想出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能使他的现状得到丝毫的改变。
后来，他又在各种大大小小的钢琴比赛中获奖，甚至获得了在中岛市市音乐厅表演的机会。他当之无愧地获得了音乐神童这个称号。
可是，他却一点也不开心。
这些铺天盖地的荣誉只会加剧他内心的痛苦。
大家都去观看他的演出，对美妙的乐曲和他高超的钢琴技艺赞口不绝。然而却没有一个人听出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弹奏这每一首曲子。他开始封闭自己的内心，变得孤僻和多疑。他总觉得父亲已经知道自己对钢琴的厌恶，因此他更加害怕去激怒父亲，尽管父亲很少表现出他内心的愤怒。
每当父亲用冷峻的视线注视他的时候，他便更加地觉得自己的猜测是对的——父亲知道他的想法。父亲一次轻微的皱眉、一句小小的责备在他看来都是一种警告，他开始小心翼翼地去做每一件事，活得小心谨慎。
上了高中之后，他在同学的影响下爱上了流行音乐，并在与朋友的交往中逐渐变得开朗。尽管每天放学回去还是要练三四个小时的钢琴，但他渐渐地把练琴当作是对父亲的应付。他找到了自己喜欢的事物，也交到了一群永远背后支持他的朋友。他找到了自己憧憬的生活。
不久后，他加入了吉他社，背着父亲偷偷和朋友们组建了乐队。他们在私底下练习、聊天、打闹。和所有高中生一样，他们有自己的梦想，尽管这些梦想如今看起来非常幼稚。
他本以为自己正逐步走出幼年时的阴影。
他以为他终于能选择自己的人生，而不是按照他人的意愿活着。
但是父亲终究还是发现了。
那天晚上，父亲的脸从没有如此阴沉过。母亲坐在沙发上流泪，问他为什么要辜负父亲的期望。父亲却一言不发，把他叫到了楼上的书房。
父亲手扶着椅背，叹了口气说：“十几年的练习，十几年的努力。你难道要让这一切付之一炬吗？”
父亲的提问让他说不出话来。他的心中既有对父亲的恐惧，又有对辜负父亲十几年的培养的惭愧，更有不能牢牢把握自己人生的不甘。各种情绪在他的脑袋中交织，弄得他心力交瘁。
“你天生就具备别人所没有的钢琴天赋。这也是爸爸为什么这么多年来对你要求严苛。”父亲顿了顿，接着说，“而且钢琴是你十几年来一直热爱的东西，而弹吉他、玩流行音乐，这些只不过是你的一时兴起。”
不，他多么想对父亲说他一点都不喜爱钢琴。他第一次想要反抗，想要告诉父亲自己的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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