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起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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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三藩之乱，兵部尚书明珠几乎忙得脚不沾地，动不动就进宫，恨不得将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花在军务上。

保和殿大学士索额图的情形与明珠相仿，两人在宫中抬头不见低头见，却因政见不和，每每有针尖对麦芒的架势。近来又因中宫之子被封了储君，虽然此事尚未正式下诏昭告天下，可明珠怎么看索额图，怎么不顺眼。

今日也是如此，明珠见到索额图，不免冷笑一声，上前打招呼，道：“索大人，怎么，刚刚探视过中宫娘娘与太子殿下啊！”

索额图确实刚刚从坤宁宫出来，心情不佳，听了明珠这般嘲讽的话，只觉明珠哪壶不开提哪壶，当下没有好气地哼了一声，甩甩袖子便走了。

明珠越是见索额图如此，心里越发得意，不忘了送一句，“索大人，慢走啊！”

这才转过头，往养心殿过去。他踱着方步，沿着宫中巷道缓步而前。与此同时，乾清门首领太监微躬着身子，与明珠同向而行，脚下很快，不一会儿便赶上了明珠。

“坤宁宫中如今怎样了？”

明珠不动声色，低声问身边的人。

这乾清门首领太监低着头，听明珠发问，便小声答道：“还是那样。”

明珠听了这四字，登时心里有数，一声冷笑，抬脚便要快步离开，忽听身边的太监补了一句，“前天夜里好像出了些事，皇上下令，将坤宁宫的宫女从上至下又换了一遍。”

“又换了一遍？”

明珠忍不住重复了一遍，脚步再度放缓，“查明了是什么事么？”

“……没有，”首领太监额上略有点汗，“上头下了严令，对此事一字不能提。”

“皇上亲自下的令……”明珠皱起眉头，心下揣摩片刻，又问道：“那起居注上可有记载？”

“起居注被删改过了——”

明珠听了这个答复，忍不住一阵心跳：坤宁宫究竟出了什么大事，竟然能让人将起居注也一起改掉。

越是得不到答复，明珠便越是心痒难搔。与乾清门首领内侍分开之后没多久，明珠已来到养心殿前。此时此刻，一名相貌俊秀，但面上犹带些稚气的御前带刀侍卫正立在养心殿前。

“父亲——”

年轻的侍卫见到明珠，压低了声音打招呼。

明珠见了他便点点头，“容若，皇上给了你不小的恩典，务必好好当差！”

这年轻的侍卫便是明珠亲子，纳兰成德。

前些日子，因皇帝给即将诞生的二皇子起名“保成”，成德为了避讳，将名字改了纳兰性德，只“容若”这表字未改。

当今皇帝原本只比纳兰容若略年长两三岁。容若年少而才高，皇上颇为赏识，便给了纳兰家这个恩典，命容若进宫当差，是个御前三等侍卫的职位。

容若听了父亲叮嘱，赶紧低头应下，却听明珠凑近自己身边，极轻极轻地说了一句：“起居注上，关于坤宁宫的记载俱被删改，想办法去查查到底是怎么回事。”

容若进宫当差，第一次听见父亲向自己提这等要求，忍不住脸上色变，身体一僵。明珠却不理会，只伸出一只手拍了拍容若的肩，大声补了一句：“这便是……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啊哈哈哈！”

养心殿里，李德全听见了明珠的声音，赶紧迎了出来，“尚书大人，皇上刚刚接了南面的军报，着急请您进殿议事呢。”

明珠立即放开了容若，转身进殿，留下这年轻人独自一个在养心殿前发呆。

*

只因是父亲郑重所托，容若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去想办法打听起居注的事情。所幸的是，明珠在升任兵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之前，曾经当过一阵的内务府总管，与宫中打交道的机会多些，人脉甚广，也留下了些人手给容若使用。

容若虽然有些胆战心惊，可也渐渐摸到了宫中的门道，打听到了专事记载起居注的秉笔太监那里。

“纳兰公子，真是对不住。前阵子记载起居注的老公公已经被送出宫荣养了。”

这名秉笔太监恰巧曾经受过明珠的恩惠，见了纳兰容若，便表示他绝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可惜，他也不知道什么。

“公子若是想问坤宁宫的事情，恐怕只有皇上本人与皇上身边的李德全李公公知道了。”

秉笔太监不无惋惜地说。

“这样啊——”容若听见这话，心里未必失望，却仿佛稍稍轻松了一些。

“此处现在也无外人，奴才便将现今的起居注给纳兰公子过目一二。”

秉笔太监有意讨好明珠父子，不肯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

容若本想拒绝，可是他少年人好奇心盛，又兼父亲郑重所托，终于还是收回了拒绝的话，等了片刻，那秉笔太监已将起居注的草稿取来。

“公子请看，”秉笔太监热情地向容若介绍，“如今这些都还只是手稿，每到月底，会有人誊抄清楚，交予存档。”

容若接过起居注，颤抖着手打开，果然见前日里起居注的部分有大幅修改的痕迹。大块大块的墨迹以下，原本的笔迹已经完全被遮盖，无法再被阅读。

再往前翻看，除了前日夜里的记载以外，容若还见到几处涂改。这几处无一例外，都是晚间的记载。

他心中有些紧张，也有些无奈，当即将那起居注的簿子一合，正要递到那秉笔太监手里，却突然发现簿子底下，有一片残纸露了出来。

容若顺着那残纸的位置，再次打开簿子，正见到簿子里头有一页被完整地撕了去。

他扭头看向那秉笔太监，对方冲他无奈地耸耸肩，“公子，奴才这才接手不过一两天，实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啊！”

容若看看前后几页上记述的内容，终于按捺不住好奇，问道：“这上头，本来该是哪一日的记载？”

秉笔太监看了看，很肯定地道：“就是二阿哥诞辰那一天……撕掉的这一页，本该记着那天晚上的事。”

容若心中百思不得其解：皇后诞下二阿哥那一天的晚间，究竟会出什么事，能教圣驾讳莫如深，连起居注都直接撕去了呢？

*

说来也巧，第二天晚间，纳兰容若便轮到在交泰殿前值夜。这天晚间，恰逢皇上在乾清宫议事议到了深夜。容若在当值的时候，正遇上皇上由李德全陪着，从乾清宫往坤宁宫过去。

这夜天气绝好，夜空清朗，一条璀璨的银河横亘天际。

“容若，今日是你在此当值？”

玄烨见了容若，颇为疲惫地问。

容若应下，要给玄烨行下大礼，却被玄烨拉住了。玄烨给李德全使了个眼色，后者便不知闪到哪里去了。

“朕心里烦闷，想找个人说说话。”

玄烨叹了口气，转过身来招呼容若。在容若看来，玄烨的面容的确格外疲惫。

“皇上日理万机，万望保重龙体。”

容若恳切相求。他自幼就与玄烨相熟，两人几乎是一起相伴着长大。容若一颗赤子之心，从未因玄烨登基称帝掌权而有多少改变，此话是他发自内心的关怀之语。

玄烨听了，也颇为感动，伸手拍了拍容若的肩膀。他突然道：“容若，有件事，朕想要你陪着朕一起来看一看，见证一番。这件事压在朕心头已经很久了……你，随朕来。”

容若不知就里，当即应了一声“是”，跟着玄烨往坤宁宫过来。

此刻的坤宁宫，并无多少灯火。宫人们似乎都已经歇下了。可奇怪的是，平时白天里都有不少侍卫在此值守，到了晚间，却一个都不见。最近的守卫，都被留在了交泰殿左近。

玄烨与容若两个，蹑手蹑脚地来到坤宁宫跟前的丹墀底下。两人略略弓腰，视线便与殿基将将平齐，能从白栏杆底下的缝隙中窥见坤宁宫跟前的情形。

坤宁宫前，寂静无人。容若几乎能听见自己胸腔里心脏跳动的声音。他抬头从栏杆之间窥觑，正见到几座青铜的龟鹤铜炉立在殿前的暗影之中。

容若心里疑惑，却被玄烨轻轻地一拉，示意不要出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坤宁宫西侧的一扇门板“吱呀”的一声，一个人影从昏暗的大殿里闪身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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