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见人心
接下来的几天里，姜含便当真联合了一众宫女，孤立李怀一个。
但凡有外人在时，坤宁宫里便总是显得和寻常时候一样。可是只要皇上、御医、甚至王嬷嬷一离开，姜含便带着小宫女们撂挑子，将各种贴身服侍凤仪的活计全都甩给了李怀。
李怀原本并不是坤宁宫里排得上座次的大宫女，不过那天凑巧，服侍凤仪咽下了第一口流食，之后才被王嬷嬷点了专门伺候凤仪的饮食。
可是现在，由于姜含带人排挤，李怀不得不一力将伺候皇后的活计都扛了下来，梳头穿衣，吃喝便溺，问医服药，样样都是李怀。
好在这李怀本是家中长女，下面弟弟妹妹成群、自打头一个弟弟落地，她就开始担起照顾弟妹的各种活计，总算不是个娇生惯养的。所以独自一人面对凤仪，各种苦活累活，她也不声不响地就扛下来了。
渐渐地，李怀开始觉得，比起照顾自家弟弟妹妹来，照顾凤仪，反而算是极省心的。因为凤仪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就算李怀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凤仪也没有丝毫抱怨。
相反，李怀倒觉得自己开始渐渐地话痨起来。也不知是凤仪以眼神相诱，还是她出于自己的一团热心，李怀越来越喜欢一边服侍，一边说话，仿佛面前的人，并非那高高在上，威仪庄严的皇后，而只是个极亲近的、需要照顾的普通人：
“娘娘，这是漱口用的青盐、这是净手净面用的香胰子，来，奴婢来帮您净手！”
“娘娘，今天给您梳软翅头吧，簪两朵鎏金牡丹珠花可好？”
其间凤仪指了指李怀脑后垂着的一枚乌溜溜的大辫子，又指了指自己头上梳着的软翅头，从镜中望着李怀。
“什么，奴婢这个？”
李怀失笑。
“奴婢是什么牌位上的人？奴婢是宫女，是服侍主子们的人，在宫里只能穿绿色的衣衫，也不能梳髻，都是梳这种辫子的。”
“娘娘，这是用来抹发的桂花油，倒不是用来涂在面上的！那个，那个是用来搽面的。”
“娘娘……”
不多时，李怀便开始觉得，凤仪的记性极好，只要说过一次，凤仪便能记住。只是她记住了也不会说，但是不知为何，李怀就是知道——凤仪记住了。
正这么想着，外头姜含一打帘子，从外头进来，大声道：“太医桓大人来看娘娘了，可便宜么？”
姜含一面说，一面眼神凌厉，饱含威慑，似乎在说：你若是怪，大家都讨不了好去！
李怀连忙点头：“便宜的，太医快请！”
姜含这才瞪了李怀一眼，回身，重又打起帘子，恭敬躬身将太医迎了进来：“桓大人，请！”
这桓大人，不是旁人，正是皇后难产那天，一直守在皇后榻旁的年轻太医桓同和，大约三十岁上下，唇上留着浅浅的一圈胡须，穿着仙鹤补服，此刻正将官帽捧在手里。大约是因为皇后起死回生的缘故，如今这位桓太医做了皇后的主治医官，官职也晋了一级，在太医院一众白发苍苍的杏林耆宿之中，显得有些鹤立鸡群。
李怀留了个心眼儿，伸手就将桓同和的官帽接了，跟在姜含身后，将桓同和引至凤仪身旁。
姜含此刻表现得极为麻利而稳重，早已将金钩挂起的天青色鲛绡纱帐放下，将一只锦枕托住凤仪的皓腕，再转身请桓同和坐下。
桓同和自然不知身后两名大宫女各怀鬼胎，只管沉下心为凤仪诊脉。
“娘娘的身子调养得不错，复原得很快，微臣会再新开一个方子，娘娘再服两剂药，休养一两天，就可以恶露尽去，能够下地走动走动了。”
李怀和姜含在桓同和身后同时发急：难道这太医就只会替皇后下恶露不成？
一时桓同和起身，伸手向李怀索要官帽，李怀和姜含两个同时急急忙忙地开口：“那娘娘认不得人的病？”
桓同和冲着两名宫女一摊手，说：“两位姑姑，这个可对不住了。皇后娘娘记不起人和事，本不是病。这个恕下官也无能为力。”
听太医这么说，姜含和李怀两个，一个暗喜，另一个则明着露出愁容，郁郁地将官帽还给了桓同和。桓同和看了李怀一眼，道：“两位姑姑且自妥善照顾，皇上那边，下官自会解说。”
桓太医走了没多久，就有太医院御药房的人将药熬好送了来，也一样送到丹墀下，李怀去接了。
回到西暖阁内室里，李怀取了药碗出来，忍不住低呼一声，“好烫！”
右手赶紧捏捏自己的耳垂。
她吹了片刻，将药碗托到凤仪面前，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为凤仪尝药，她已经习惯了。
“苦——”李怀尝过药，眉毛眼睛几乎都皱成一团。这药，简直比黄连还苦，苦得她腹中一腔酸水直往外翻。
这时凤仪径自将李怀手里的药碗接了过去。碗里浓黑的药汁已经不再烫了，于是凤仪一口气径直灌了下去。刚喝下去的时候还好，片刻之后，凤仪的脸色转为青绿，抚着前胸，几乎忍不住要呕药。李怀眼疾手快，赶紧取了事先备下的蜜饯，给凤仪含在口中，隔了好一会儿，凤仪才缓了过来。
侥幸没被苦死的凤仪抬起头，也望着李怀，口中突然冒出一个字：“苦！”
李怀一愣，也记起了适才的味道，登时便满嘴苦涩，皱起眉头望着凤仪。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凤仪忽然笑了起来。
笑声清脆而爽朗，无拘无束，但确实是凤仪的声音。少时里面便加入了李怀的笑声，两人在内室里，面对面坐着，嘻嘻哈哈地一起痛快笑了好一阵。
一碗苦得要人命的药，竟惹凤仪这么笑了一回。
第二天，李怀干活的时候就有人抢着来帮，连姜含也忍不住，三番几次进来看凤仪，态度又恭敬又温柔。不为别的，只因为凤仪的笑声被西暖阁外头明间的人听见了，免不了心下着慌，想要补救。
可是凤仪在人前却始终还是那副模样，安静得如一尊塑像。姜含在她眼前走动，她连眼珠都不曾转过一下。就连王嬷嬷进来，凤仪也还是那样，自己的奶嬷嬷，竟如陌路一般，全不认得，终于又惹得王嬷嬷痛哭了一回。
如此过了一两天，见凤仪毫无起色，坤宁宫里便又渐渐懈怠。往凤仪面前凑的人少了，李怀在不知不觉之间又忙碌起来，只是她早已不觉得辛苦，甚至觉得每天能围着凤仪转，也是一件很愉悦的事。
*
这几天里三藩战事吃紧，玄烨每天都在乾清宫忙到深夜，然后才匆匆赶来坤宁宫。每次过来，玄烨都会先到东暖阁看看保成，保成是他现今唯一的嫡子，一定要亲自看过，才能安心。
看过保成，玄烨会再到正殿中询问皇后的起居和病势，赶去西暖阁看一眼凤仪。这时候凤仪大多是默默坐着发呆。玄烨也不唤她，最后就只在西暖阁外头的明间里囫囵一觉，丑时三刻即起，又赶回养心殿里去。
这天晚间，玄烨先去看了保成，将熟睡中的儿子抱在怀里抱了片刻，保成就已经醒了，嗯嗯啊啊地哭了起来。乳娘赶紧抱了保成退下，边解衣扣边转过身，转到屏风后面去。
玄烨便觉得没趣。
“李德全，命侍奉皇后的宫人前来，朕要听一听皇后的情形。”
李德全赶紧领命下去，转眼已经带了姜含上来。
“启禀皇上，这是一直在皇后身边服侍的姜姑姑。”
姜含垂着头行下礼去。
“皇后近来如何？”
玄烨没留意姜含，只垂头饮了一口茶。
姜含是皇后身边资历最老的大宫女，说话很简洁，三言两语就将凤仪的情形说了一遍，也一起禀报了桓同和的诊断。她说话的风格，是凤仪训练出来的风格，也是玄烨喜欢的风格。
听到这些，玄烨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宫女。
虽然被人叫做“姑姑”，可也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身上穿着浅绿色的宫女衣衫，头发梳得整齐，一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垂在脑后。人则低着头，略略含胸，可是那身上的衣衫却偏偏将身材都勾了出来，胸前饱满、水蛇腰，那些该凸该翘的地方，分毫也不输与人……
“你……”
玄烨莫名地觉得身上燥热，抬手又灌了自己一口茶。
姜含却头也不抬，似乎完全不知道坐在殿中上首的皇帝陛下在动着什么心思。她似乎只在一动不动地等吩咐，尽到自己为奴为婢的本分。
“退下吧！”
虽是这么说，玄烨却眼神灼灼，只管盯着眼前的宫女，看着她跪行一礼之后便起身退下。只见这姜含自始至终不曾抬头，低眉顺眼地行过礼，转身退回到西暖阁中去，只给玄烨留下一个俏丽的背影。
李德全这时凑了上来，问：“皇上可是要在东暖阁安置，可要奴才传人来服侍？”
玄烨则轻轻地吁了一口气，摇头道：“不用。”
随即自己去了东暖阁明间，和衣躺倒，却翻来覆去有些睡不着，一时记起适才的那个宫女，觉得倒也算是个知礼数守规矩的，不似宫中不少不知进退的官女子，满脑子就只有邀宠的心思……
自三藩乱，凤仪病，他已经好些时日没有碰过女人了。
*
第二天玄烨照例起得绝早，匆匆赶回养心殿去，却忘了他昨夜并没有到西暖阁去亲眼看看凤仪。
李怀也起得早，有条有理地将凤仪那里的事一一都做妥当。正在这当儿，姜含一打帘子就进来了。
李怀一见，就觉得姜含今儿个眼神傲慢，腰杆挺得笔直，脸上隐隐约约地带着些得意。
“含姐姐，您来看娘娘了啊！”
姜含听李怀这么说，赶紧抬头往凤仪那里看过去。只见凤仪依旧木木愣愣地坐在榻上，目光直直的，眼里没有半分活气儿。
姜含看着，眼里就带着几分不屑的心思，却还是凑了往前，低声唤了一声，“娘娘”。
凤仪眼珠微微动了动，可依旧没有认出姜含的样子。
“谢谢娘娘这些年来的提携！”
姜含凑在凤仪耳边轻轻地说，“奴婢也盼着……过了今晚，就有机会回报娘娘！”
她说这话的时候，李怀就在她身旁，正见到姜含耳上戴着一对式样极简单的镶明珠金耳坠——这对金耳坠，本是凤仪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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