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坤舆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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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之夜，纳兰容若因宫中差使的缘故，平生头一回不曾与家人团聚，而是在养心殿前值夜。
“大公子，真没想到，你这娇生惯养的尚书之子，竟然也与我们这些苦哈哈出身的侍卫一样在此值夜。”
开口说话的，是一名正六品蓝翎侍卫图什哈。他抬眼见一轮圆月已移至中天，夜已经很深了，忍不住转了脸望着容若嘻嘻笑问：“明珠大人咋也没替你请个假啥的？”
容若知道图什哈虽然出身贫苦，嘴头上偶尔油滑，可是人品却十分端正。他微笑着摇了摇头，说：“我其实巴不得能不回府呢！要不你先下去找他们那些不当值的喝酒？皇上正在慈宁宫中，今晚大约是不会回养心殿的。”
图什哈笑着摇了摇头，连说“不必”。
两人随意笑谈了两句，忽而一阵寒意涌起，远处传来一阵风动树叶悉悉索索的声响。
“毕竟已是中秋了啊！”
容若叹了一口气。他秉性容易悲秋伤春，此刻一想到那肃杀冬日即将到来，心中便起了一番沉重。
“不对，是养心殿后头有人！”
图什哈一个激灵，伸手握住了佩在腰间的刀柄。他叫了两名太监与他一起，“大公子，你在这里守着，我去后面看看就来。”
一时图什哈等人的脚步去远，容若一个人留在殿前，听着静夜中松涛阵阵，由远及近，也忍不住心中发毛，忍不住一伸手，也扶住了腰间佩刀，渐渐地手心握出些汗来。
他索性上前两步，双手抱住刀柄，大刀金马地立在养心殿前的空地上，睁大双眼，看着养心门外那被几盏零星宫灯依稀照亮的巷道。
忽然，只听他背后有两声极轻的脚步声，正踏在养心殿前石阶上。
“什么……”容若倏地回头，一个“人”字就此被吞进了口——在这一刻，他又见到了那个令他难以忘怀的身影。
正是那个身形苗条，姿容娴雅的女子，穿着一身略显单薄的品月色实地纱氅衣，脚下轻轻，正沿着养心殿前的白石阶，径直往养心殿正殿里去。
容若愣了愣，突然省过来，在后打了一声招呼：“皇后？皇后娘娘？！”
来人正是皇后没错。
当初在坤宁宫前惊鸿一瞥地见过一面之后，容若便再也不曾涉足坤宁宫左近。只不过他毕竟在宫中当值，那些闲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也听了几箩筐下去。到了此刻，他望着凤仪的背影，心中难免好奇——这位皇后，真的如世间传言那样，已成痴傻之人了么？
可是她又是怎样独自一人摸到这养心殿来的呢？
想到这里，容若再抬眼，见凤仪已经自行扶着养心殿的门边进了正殿。
他犹豫了片刻，跟了上去，却只敢侍立在养心殿外——殿内无旁人，他一介臣子侍卫，进去便是不妥。
殿内却已再听不到皇后的脚步声。
容若略感好奇，身子便微微向前倾，想要看里面的情形。
他一侧头，便见到了凤仪。
此刻，凤仪正立在正殿之中，微抬起头，目不转睛地望着正殿西面墙上挂着的一副坤舆图——这坤舆图，可不比寻常绘制的山川图卷，这是一副西洋传教士南怀仁所献的“坤舆全图”。
容若以前在养心殿里头一回见到这幅图的时候，也觉得十分震撼——他自小就被教导，中华上国，居于世界中心，疆域无边，富有四海。直到见到了这幅图，他才知这大清疆域，也不过中上。周围诸国，如那彼此接壤的鄂罗斯等地倒也罢了，再往东西两面去，竟还有像亚美利加那样的广阔疆域，生活着许许多多与他们一样的人……不不不，据南怀仁说，那些在远方生活的人们，都是些与他和汤若望汤大人一般，高鼻深目，金发碧眼的……
可容若只觉得，皇后见到这幅图时的震动，仿佛与世人都有些不同。
当初他是得了南怀仁亲口解说，才明白了这图的意思，才大致了解那图上还标着的一道道纵横交错的实线都是什么意思。
而皇后，仿佛不需旁人解说，她生而就懂。
这……
容若正在胡思乱想，突然听见凤仪脚下的花盆底响了两声。
只见凤仪走上前两步，向那幅挂在壁上的坤舆全图伸出了手。
正在这时，竟是图什哈带着几个小太监骂骂咧咧地回来了，“老子还当是什么，折腾了这半天的功夫，竟然只是一只猫，一只大肥猫！大公子……”
容若赶紧一伸手，示意图什哈等人噤声。
他全神贯注地望着立在那幅坤舆全图的凤仪，只见凤仪伸出手，纤纤指尖一一拂过图中大陆的边缘，随即扬首而望，仿佛在那坤舆全图之上，还更有无限的空间。当她仰头而视的时候，容若仿佛又忆起坤宁宫前的那个夜晚，那样广阔的星空，那样孤寂的找寻……
不知为何，这多愁善感的年轻人心头再度笼罩了一层淡淡的忧伤。容若远远地立在凤仪的侧面，此刻他分明见到，两行珠泪正沿着凤仪洁白明净的面颊滚落下来，泪水一滴一滴地掉落在地面上。
她是寻什么而不可得么？
还是来自他乡，却留恋此生不能再见的故土？
更要紧的是，她为何对广阔的疆域，甚至更为浩瀚的星空，有如此的眷恋与向往？
容若本已自行想象了很多很多，却陡然清醒过来——都不是，她是本朝的皇后，生于斯长于斯，少年进宫，长伴天子左右，她怎可能……怎可能因为一幅坤舆图，生出如此异于常人的反应？
正想着，容若忽然见皇后身体一动，缩回了手，秀丽的面庞转了过来，径直望向容若身后。
几乎与此同时，容若只听身后靴声霍霍，一个略带疲惫的声音在开口问道：“是什么军务，这样紧急？”
容若的父亲，兵部尚书明珠的声音有些微微发抖，“是陕西来的，陕西经略莫洛的属下，连夜狂奔了六百里进的京，臣惶恐，扰了万岁中秋宴的雅兴……”
“原来是莫洛的人啊，”玄烨点点头，并不在意，“这就带进来，朕亲自见他！”
明珠欲言又止，最后什么也没说，只回身冲身后的侍卫点了点头，便有人领命去了。
玄烨这才见到了立在养心殿里的凤仪。他惊讶地问：“皇后怎么独自在此？跟着皇后的人呢？”
尚自立在养心殿正中的凤仪，此时面上早已再无半点流过泪的痕迹，转过身，面对着玄烨。
玄烨大踏步上前，一把握住了凤仪的手，“怎么这样凉？穿得这么单薄就出来了？皇后，原本跟着你的人呢？”
底下的臣子与侍卫，包括容若在内，赶紧背转了身子，不敢正眼看帝后二人相处。
凤仪却答不出来。
“不……不见……”她双眼直视玄烨，发白的嘴唇微微颤动，却仍是词难达意。
——该死！
在这要命的当儿，她有无数的心思在脑海里打转，求助的言语一直在舌尖打转，可就是不知该怎么表达……
“无妨的，图什哈，你跑一趟坤宁宫，命坤宁宫的人过来接皇后！”
“不……不……”
——不是啊！
凤仪反手就握住了玄烨的手，微凉的纤指握住他的指节，令玄烨心中生出熟悉的感觉。
“凤仪，”玄烨小声开口，已经改了称呼，“朕知道你惦记着朕。”
他口气里带着宠溺，像是哄个孩子，“以前的每个中秋，都是朕陪你过的。今年也不会例外。朕处理过此间的事务，便回坤宁宫看你。”
“朕保证，一会儿回到坤宁宫的时候，朕一定陪你赏月，与以前一样。”
一旁的明珠听了，在底下白了脸，心想：皇上啊，赏月的事……还是留待以后吧，这回真的是，火烧眉毛了啊！
玄烨却不管底下人的心思，往前踏了一步，将凤仪往前一带，两人并肩站在了养心殿前的阶上。
明珠等人见状，赶紧一起伏身向帝后行礼。
玄烨视若无睹，只柔声在凤仪耳畔说：“还记得么，十年了，每年中秋，朕都是陪着你一起赏月的……朕的心愿其实是，每一年，都有你……”
此刻，养心殿前，一轮明月，正洒下皎皎的月光，朦胧的光晕之下，殿前景物，一派宁谧温柔。
凤仪立在玄烨身边，却突然警惕地抬起了头。
与此同时，远处一个凄厉的声音响了起来。“皇上，陕西兵变了，王辅臣反了！”
玄烨听了这凄厉的呼喝，全身巨震，松开了凤仪的手，往前踏上两步，喝问道：“将人速速带上来。莫洛如何了？”
来人从养心殿院门里进来，却是坐在一副担架上，被人抬着进来的。他左臂与左腿上有严重的刀伤，都只是草草地用破布包过，满身的血污混着满身的灰尘，几乎叫人认不出他的本来面目。
“马强！”
玄烨却一眼就认出了来人，“莫洛究竟如何了？”
“皇上——”
马强眼中泪如泉涌，将他面上的血污灰尘冲开，露出原本微黑的面皮，两道痕迹显得滑稽得很，可是在场的人没有一个觉得好笑——
王辅臣反了！
莫洛死了！
陕西……丢了！
玄烨在养心殿前足足震了半晌，这才想起了身边的凤仪。
——皇后没见过这等血腥场面，该将她速速带离才是。
岂料就在这时，凤仪上前两步，与玄烨并肩，一伸手便握住了玄烨的手掌。
她握得很紧。
玄烨偏过头，见到凤仪双眸里全无畏惧，正凝神肃穆地望着半卧在担架上痛哭的马强。
他从她的掌心里，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一股沉静的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