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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嫣没料到崔玹竟答应得这般干脆，蓦地仰起脸对上他至诚的目光，一时忘了余下的措辞。
崔玹不紧不慢地开口：“三姑娘，不知那宅子何时能住进去？”
宋嫣暗自心虚。他问得坦然，反倒显得她别有用心，虽然的确如此，但她这么做并非是要加害于他，只是宋家不再与他有任何纠葛。
她收回视线，试探道：“若是方便，今晚就能搬过去。”
崔玹一口答应：“那好，姑娘稍等片刻，我去收拾东西。”
马车等一干事宜宋嫣已经打点妥当，打着买药的由头，崔玹与她共乘一车，从院门口的角门出府。
近来宋珊不知忙于何事，几乎没有来她院里，她在府中本就不引人注意，虽出门时被值守的小厮多问了几句，但都被她敷衍了过去，这一趟倒是十分顺利。
宋府离得远了，宋嫣终于松一口气，掀开车窗帘朝外看了一眼。
夜阑更深，繁华如扬州城，亦少了白日的喧闹，宁静安然。
“夜晚的扬州，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朦胧的月光洒入车厢，宋嫣回过头，只见明晦交错下，崔玹的脸庞时隐时显。那张本近在咫尺的脸，此刻仿佛距她千里，远不可及。
“就快到中秋，中秋夜里的灯会才当真是好看。”
车内没有点灯，宋嫣放下帘子，车厢又恢复一片黑暗。她攥紧裙摆的衣料，小声道：“崔公子，要你这么偷偷摸摸地跟我出府，真对不住。”
崔玹道：“三姑娘现在可以告诉我，为何要我搬出府了吗？”
宋嫣明白，在角门的那番慌乱解释，他怎么会看不出真假？概是目不能视，减轻了她心底的那份怯意，她不再遮掩，如实道：“我的确是不想你继续留在府里。”
“为何？”
“其实你也看得出，我在家里不受喜爱，父亲和大哥就快回来了，他们见有陌生男子住在我院里，定会斥责我，我那位二姐姐也必然不会为我解释。”顿了顿，宋嫣继续道：“不过你相信我，你救过我，我要你离开绝不会害你。”
黑暗中，崔玹嗓音清润如玉：“我相信三姑娘的为人，只是不能亲口与二姑娘、宋夫人辞别，实在失礼，劳烦三姑娘为我转达歉意。”
不多时，马车便停在了宅子外。
宋嫣与崔玹先后下车，一同进了门。
这座宅子毫不宽敞，拢共只有两三间屋子，地方虽小，却收拾得干净整洁，该有的东西都安置妥帖。
茹喜那小丫头，办事当真伶俐。
宋嫣仔细察看一圈，“崔公子将就住一晚，明日我让茹喜雇一名仆从照顾你，她隔两日会送些吃食药物过来，若还有什么短缺，你尽管告诉她就是。”
崔玹问她：“三姑娘你不来了吗？”
宋嫣不想他会这么问，愣了一霎。
崔玹好似在提醒她一般，接着道：“那个木雕还未完成。”
“哦。”宋嫣犹豫，那个木雕其实已经差不多了，剩下的她独自都能刻完。只不过这么说未免有些过河拆桥。
“我是觉得与三姑娘投缘，病中烦闷，有人说说话也是好的。”崔玹看出她的勉强，轻声道：“三姑娘繁忙，若是没时间，也不打紧的。”
宋嫣素来心软，他这一套怀柔话术使过来，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没，没有，我是担心打扰你养伤。既然这样，那我得空便来看看你。”
崔玹如愿以偿，总算收敛起矫情饰诈的可怜姿态，“崔某如今能够自理，不必要人照顾，三姑娘不必劳烦茹喜姑娘了。夜深了，姑娘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那好。”宋嫣应道，言语话别间，她懵懵懂懂地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说不清为何，她仿若有种上当之感。
走出几步，身后的崔玹忽而叫住她，“三姑娘。”
宋嫣回过身，“怎么了？”
崔玹长身玉立，站在石阶下，问道：“那么久了，还不知姑娘的名字。”
府里并未刻意隐瞒身份，想来他也猜到不少宋家的来头，于是宋嫣没有隐瞒，回答：“我叫宋嫣。”
崔玹微微一笑，道：“宋姑娘一路小心。”
***
翌日，宋嫣去主院请安，邹氏随口问起了崔玹。
宋嫣看了一眼边上的宋珊，垂眸出声道：“崔公子已经走了。”
邹氏喝茶的手一顿，瞥向宋嫣：“什么时候的事？”
“昨晚。”宋嫣心里不住地发虚，稳住神色答道，“崔公子昨晚临时起意，我也不好强留，便让他走了。他还托我转达谢意，说来日有机会再亲自登门向母亲致谢。”
她边说边偷瞧着邹氏的脸色，好在邹氏没有追究，搁下茶盏道：“他倒是有心，走了也好，省的不明不白地留在府中，惹人闲话。”
邹氏身为一家主母，素日最讲究规矩礼节，否则定不会轻易放过她。可边上的宋珊却没那么好打发，冷着一张脸，颇为不悦的模样。
请过安，宋嫣前脚出门，宋珊后脚便跟了上来。两人一步之遥，宋珊快步走到她前面，挡住她的去路，“崔公子当真是自己走的？”
宋嫣不得已停下脚步，“二姐姐这是何意？自然是他要走的，不信你问问茹喜，在药店时崔公子亲口说的。”
她这副低眉顺眼的软和神态一如从前，宋珊冷哼一声，道：“宋嫣，你别总想着在我们面前耍小聪明。”
面对宋珊惯有的盛气，宋嫣从来都是垂下眼睫，道一声“妹妹知道”。
宋珊未做理会，顾自道：“五日后钟家四郎的生辰，送了帖子来邀你也一同去。”
她丢下这么一句，便转身走了。
回到自己屋内，那块压在宋嫣脊背上的大石头才得以卸下，她透过半敞的门扉，凝神望着对面半毁的屋架，头次萌生了嫁人的念头。
她若是嫁人了会不会好些？不必受这些气，也不必受牵连早逝。
但婚姻之事，又逃不过嫡母安排。思及此，她眼神暗淡了下来。
茹喜见她如此失落，忍不住道：“姑娘，你为何一定要崔公子走呢？他这一走，二姑娘定是会迁怒你的。”
宋嫣仍沉浸在惆怅的情绪中，脱口道：“他若不走，没准会连累整个宋家的。”
“啊？”茹喜瞪大了眼，诧异道：“为何？”
宋嫣这才醒过神，搪塞道：“我瞧他身份不一般，这种人，还是少来往得好，免得得罪了人都不知道。”
“哦。”顿了片刻，茹喜忽道：“奴婢觉得，姑娘最近似乎变了许多。”
“我哪里变了？”宋嫣平复心绪，同她玩笑道：“我瞧你才变了吧，今日一早你去做什么了？一起来就不见人影。”
茹喜转身出门，须臾后折回时，手里拿了一包东西。她假意板起脸，道：“百味斋的芙蓉酥，这是最后一份。”
这道芙蓉酥是百味斋的招牌，逢五逢十才有得卖，原来这丫头是一早去排队买给她吃了。
宋嫣立即换上一副笑靥，俏生生道：“好茹喜，我就知道你待我最好了！”
这一番玩闹过，宋嫣也暂时抛却了那些不开心的事，享受起了香甜的芙蓉酥。
***
崔玹那边，宋嫣每日都会让茹喜去一趟，带些吃食与药物。
茹喜第二次回来时，说崔玹问起过她，“姑娘明日可要去见见崔公子？”
宋嫣想起上次分别时他所说的病中无趣，迟疑片刻道：“左右在这府里都待得烦闷，不如出去走走。”
第二日一早，宋嫣便寻了个由头出府，去了崔玹所在的小宅。
两日未见，崔玹的身子似乎又恢复了些，瞧上去神态疏朗清闲，像极了一位温文尔雅的公子哥。
他孤身坐在廊下，手里不知从哪得的一本旧书，见宋嫣进门，起身略微讶异道：“宋姑娘今日得空了？”
宋嫣从身后拿出那个木像，抬眸望着他：“你不是说要把它刻完吗？”
崔玹迎着她的目光，低头扫了一眼木像，道：“姑娘如此珍视这个木像，应当不是随意而作吧。”
宋嫣脸色微微一红，颔首答道：“的确不是，它其实是送人的。”
崔玹又问：“是送给男子的？”
“嗯，是一位从小与我一同长大的哥哥，他的生辰礼。”
“总角之情，自然十分珍贵。”
崔玹说罢，想要接过她手里的木像，宋嫣收回手，道：“不必了，剩下的我自己来，你帮我瞧着就好了。”
崔玹手一顿，继而道：“那好，我再去拿张椅子。”
秋风细细，院中的梧桐枯叶铺满一角。
晨晖划过房檐，落在少女专注的面容上。
崔玹斜眸看着她素净的手握住刻刀，缓慢而又谨慎地刻动，生怕有一丝错漏。这般倾覆心血，那刀下的死物仿佛被注入几分灵性，一张男子的脸跃然浮现。
他心底莫名生出些许不屑，以往他所见过的那些刻物，哪一样不是金玉琢成，不知比这贵重几何。这样用木头做的东西作生辰礼，应当与对方并不十分要好吧。
青梅竹马，想来也不过如此。
刻刀走到了人像的腰部饰品的位置，宋嫣凝神雕刻，耳边倏地响起崔玹善意的提醒：“刻刀往右。”
他说得突然，宋嫣惊得手上一动，刀尖在木像上划了一道。
如白玉带瑕，木像顿时失了原有的完美。
宋嫣懊恼不已，“啊，我手误刻错了。”
崔玹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我来帮你修补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