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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大人——”
胡修此番难得正了脸色，“你要平反旧案，”言及于此又审视沈嵇，“抑或辅佐新君，这些并不归我管。”
“我只负责此次长公主毒杀一案，其余，便不必多言了。”
沈嵇也不怯，直直回望过去，眼里似黑云诡谲，吞吐野心，倒把胡修一慑。
“你们之间的恩怨我也并不感兴趣，”胡修又望一眼程著，“既是大家都想破案，我们还是别偏了道路，胡乱生一些妄议猜测。”
“是。”沈嵇意外应他一句。
胡修也不习惯沈嵇这突如其来的配合，咳了咳嗓子，正要再梳理太子与长公主之毒，下人忽地来告事。
原来是中书令程过之来了诏狱，欲接程著一同归家。
程著皱了皱眉，扫了屋内三人一眼。
胡修挥挥手，道：“今日天色不早了，大家且先回去理一理。我们改日再议。”
说着，胡修先出了门。
既如此，程著也只得作罢。再看屋内，沈嵇显然没有同他一起的意思，两人方有过不快，此时正好散开。
程著去到门首，程过之独身背手立在风下。春寒料峭，他忽地发觉，程过之的背脊并不如他印象中那么硬朗。
“走回去吧。”程过之见人出来，拒了马车，只同程著两人慢行。
程过之的腿脚并不好，早些年受过伤寒之症，走不得远路，阴雨天更是病痛不断。
程著有些不忍，劝着程过之：“父亲，你坐马车吧。”
程过之并不答话，只自己走。程著无奈，只好跟在他身后。
两人默默行至长街，仆人隔着一段距离跟着后面。
此时天色已暗，街上少行人。商铺早打了烊关户，偶有远处几家酒楼传来几声丝竹声。
“长公主的事，我知道你心里难受。”程过之忽然开口，程著一愣，停了脚步不知该如何作答。
程过之也驻足，看着程著，长叹一口气。
“这件事，便算了。”程过之道。
“……”程著脑子还有些没反应，随即只觉浑身被浇透了冷水，不敢置信地望向程过之。
“是，”程过之加重了语气，肯定道，“我说这件案子，你勿要参与了。”
“为何……？”程著语气微弱，如游丝一般。他不懂，一向爱他护他的父亲，连他放弃仕途也无一句责怪的父亲，如今却要他放手他新婚之妻被人谋害的凶案。
程著不懂，急地抓住程过之的手，很快发觉自己的失礼，又连忙放开。
“且不说长公主身份尊贵，就是一寻常女子被莫名毒害，难道不该查个真相？！”
“是这样，”程过之苦涩道，“可正因为她是长公主，这件案子我们便不能再追究下去。”
“父亲，我不明白，你到底要说什么。”程著看着程过之的一双眼。不知何时，月色已经洒了下来，借着朦胧清辉，程著得以看清眼前人的面容。
程过之早些年为陛下操劳太多，甚少沾家，直至而立之年才得来程著这个唯一的儿子。
现如今，程著看着面前这个人，这个已经桃李天下、也为万千太学学子拜服、曾教导他仁义礼智信、教导他家国天下的长者，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程过之对上程著怀疑的眼神，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他回过神来，继续往前走：
“陛下疑心过重，长公主的案子，不只是被简单毒杀。”
“那也不能就不管了！”程著跟上他，祈求般快速说着心里的想法，“父亲，你知道的，你知道我对长公主的情意，我不求权势财富，不求功名功名利禄，我只求一心人，你当初答应了的！”程著破声道。
“我只要给她一个真相，这也不能吗……”
“这案子不能查，再揭下去，皇宫要翻天的。”
程著却根本不管这话，自顾自道：“或许根本就是我害了她，如果我没有娶她，如果她没有来程府，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程著脑子现今已糊作一团，断断续续的呓语让程过之心痛，却无能为力。
“你从小便不顾家，而我只要一个家……”程著终于眼见得程过之始终不肯出手，终于是心如死灰。
“也罢。”程著丢下这么一句，转身往别处。
“公子……”看得前面府中老少主子闹得不欢而散，下人跟上来，有些为难不知该作何。
“随他吧。”程过之看着逐渐远离他的颓废的身影，眼神疲惫。
**
胡修一人回了大理寺。
也不愧为查案下狱之地，阴气极重，夜风呼呼，不像个早春时节。
他掌灯独坐，看着书案上的一些卷宗，面色凝重。
临绍七年记事，除文翰阁外，其余地方也并非查无可查。大理寺内部上锁的密卷，因着他大理寺卿的身份，倒可以看查一二。
胡修只觉，沈嵇此人心思，并非白日那般纯善。
若是想借他手，由大理寺翻旧案，那他胡修，也不是轻易拿捏之人。
思及于此，胡修忙研墨提笔，写了一封密信。方落下火漆印，门外传来脚步声。
胡修抬头，顺手用桌上案卷遮掩了密信。
“刘大人，深夜到访大理寺，是为何事？”
刘晋面上带笑，径自走到书案边，倒下一杯茶水，浅酌一口。
“胡大人办案怎么连个侍也无，想喝口热茶都难。”
胡修瞥他一眼，脸色不善。“我想你不是来喝茶的吧。”
“呵呵……”刘晋笑笑，很快又敛了神色，“长公主之案可有进展？”
胡修语气冷冷，“刘大人非涉案官员，还是莫要多问了。”
“哈哈……”刘晋大笑，将手里的冷茶一口喝完。也不觉胡修回绝冒犯，反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胡修。
“临绍七年，太子李煦……”
“程过之听煽动太学学生，……”
“陛下大怒，……”
信封里的纸张不多，却字字如鼎，压得胡修喘不过气来。他不由得压紧了桌上遮掩密信的案卷，紧张问道：
“你如何得来这些东西？”
“这你不用管，明日呈上去，让陛下过目。”刘晋云淡风轻道。
“真的假的也不用管？”胡修捏紧手里的纸，信封被皱成一团，动作又猛地被刘晋制止，“你做什么？胡修！”
刘晋方才从容的笑意全无，“你的职责，就是听信证据，办你的案。”
“不辨真假，这是污蔑！刘晋，你知道你针对的是谁吗？程过之，那是你我的老师！”
“这事情的真假你会不知？”刘晋冷笑一声，背过了手。
“我不去，”胡修也是被气到了，“你该知道，我可不是那种在背后捅刀子的人！”
“捅刀子？！”刘晋抓着胡修拿证据的手，“你大理寺的职责是什么？你当初受师恩听训的是什么？难不成就是这点私情，这点气度？”
“那你怎么不去？！”
“因为我坐的不是大理寺的位置！”话毕，刘晋呼一口气，迫着自己冷静道：“胡修，你我为同窗，我是因为相信你才来让你做此事。现如今陛下缺了早朝，让丞相把持了大半理政，如果要让陛下看到此事，就只能借大理寺的路走。”
胡修瞪他一眼，手里的信纸捏得皱巴巴，仍是不置可否。
“抓了程过之又能如何？太子的案子已经过去了，人死都死了！”
“死了便不求个说法吗！”刘晋狠狠揪住胡修胸前的衣服，为了不闹出太大动静，不得不压着自己的声音，但话里仍满是气愤。
“当初因此事受牵连的，不止太子，还有那些五千余无辜者……”
“你我都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谁……”
“……”
胡修拿不住手里所谓的证据，往后踉跄几步，跌坐在椅子上。
“你容我想想……”胡修败了气势，终于是将证据放在了桌上。
见胡修一时缓不过来，刘晋也退后一步。
他郑重地看向胡修，沉沉道：
“我信你，故将此物交予你。倘若有别的路径让我传达，我也不愿你涉此风险，只让我一个死谏便可。”
“对不住。”话及于此，刘晋忽地便跪了下来。
“你……”
迎上刘晋满怀期望的目光，胡修只觉身如铅注。
天光仍暗，然刘晋的一腔热忱，却烧得他喘不过气。
什么是道义？什么是职责？
胡修扫了扫袖子，疲倦道：“我晓得。”
大理寺再度归于寂静。
孤灯于夜色之中摇曳，没用灯罩，每一次夜风的吹拂带来窒息的危险。刘晋停步在大理寺门首，禁不住往里望。
台阶层层，累积的何止石块，更是官家的权威。
他叹一口气，自离了大理寺。
东方既白，长街也由空寂变得热闹起来。
扫洒的仆役比大理寺的官员来得更早，开了大门，只等大人们下马坐官。
一个白胡子老头，沏了热茶自提后堂。胡修爱喝热茶，每清早总要来一壶。他来得早，也就为胡大人预备上。
胡修为人，虽非名传千里的青天大官，却也属实庇护了盛京许多百姓。
老头这一职务，也正因胡修善举所得。不然谁肯要他这半截入土的朽身？
正想着，老头进了后堂。
却不想，一眼所见，是那胡修横死在书案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