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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到了堤州,她就觉得不对。

厉未是豪右之后,他行善事,极爱名声,他很有钱,碍着商人的身份,心生自卑,他看似对任何人的和善,犹如刻意讨好。萧岂桓升遐,他像是没了顾忌,揭竿起义圈地封王,诠释着什么叫作离经叛道。他肉身苦弱,为长生而追求权势,一边不惜牺牲矿山的役奴,一边又救济扶持穷苦百姓乞丐等。

他或许不想做帝王。

那便是他被背后的一双手推上去的。

齐琡眼睛受到影响,有人知道她能入境,早就做好了伏击她的准备。她便顺水推舟,“众叛亲离”,缚住双手赴这场盛宴。

风潇雨晦,天昏地暗。

华凌祁取出帕子擦血,望向雨雾,说:“良王死了。”

夷歌衣领敞开,露着简单包扎的胸膛,他迈出殿门,撑起一把油纸伞走进雨中,妖冶且破碎,眸中的阴鸷越聚越浓:“影卫根本没离开堤州。”

华凌祁打落襦裙的水珠:“你的‘眼睛’不是看到了?”

夷歌:“你知道我不是说的那个意思。”

“公子,跟她费什么话,”柴危说,“这些不光是黑衣影卫,还有军营的人,今日我拼死也要为你杀出一条血路。”

“军营?”夷歌问,“堤州守备军?短短时间怎可能叛变。”

“不是堤州守备军。”吊儿郎当的声音喊道,“是先帝亲自赐名的留营。”

柴危:“庞老?”

老者撑着伞矫健敏捷,提着酒壶气定神闲地穿.插在打斗中。看装扮,是那位给华凌祁“敬酒”的老者。

庞老并非厉未的幕僚,他本名厉致庞,祖上追随厉家至今,一直做管账的活计。

“酒好吃吗?”华凌祁问。

庞老背后窜起一阵寒意,他打个冷颤,猛灌了一口酒,抹了抹嘴,回头对华凌祁笑道:“让你吃你不肯,还来问我?”

厉致庞老了,手无缚鸡之力,算账却是厉害,柴危想着,老头离刀口这么近,留着还有用,别被伤了,正想救人,一把刀突然横在了面前。

“他不是庞老,”雨水冲刷干净染血的刀,和孱弱少年宽大的衣袖,夷歌喊道,“乔中尉,让你的人停手,我们谈谈。”

厉致庞撕下假面伪装,伞下竟是胡子拉碴的乔不知,他摸着粘疼的下颌,嘶了一声,说:“我是武将,干不了动脑子耍嘴皮的活,如今留营的粮是姑娘出,找她谈。”

柴危嗤笑,嘲讽道:“唯皇命是从的留营竟也成了有奶便是娘的孬种,乔不知不来堤州转一圈,老子都开不了这个眼界。”

“栓着链子的狗敢在主子面前狂吠,”乔不知掏掏耳朵,“你很有种。”

“你......”柴危不屑道,“既然不想谈,那就开干!”

华凌祁和夷歌间隔着暗无天日地厮杀,他们皆挺直脊背寒冷对峙,都不想妥协退让。

她下颌紧绷,问道:“死在堤州的二百九十二口华家人,与你有没有关系?”

夷歌笑了,他捂着肚子,揩掉泪,缓着气,他端详自己的手掌,反问:“他们不该死吗?”华凌祁面色不虞,扣动指尖,说:“那我......只好大开杀戒了。”

乔不知早让伞顶的雨声打得烦了,扔了伞,扯掉碍事的宽袍,露出黑衣劲装,他从脚下尸体上抽出刀,猛灌一口酒,扔了酒壶,舌头顶了顶脸颊,扬声道:“孩子们,干活了,给姑娘亮亮你们的刀!”

话声一落,着甲胄的侍卫们学着乔不知,扯掉铠甲,皆着与影卫一样的黑衣劲装。

夷歌一惊,小皇城里持刀的多半成了华凌祁的人,他咬紧牙,挤出笑:“姑娘,骗得我,好苦啊......”他遍体生寒,厉声令道,“柴危,给我杀,给我杀了她!金库的钱全部分给你们!”

柴危这人,没有根,自幼流浪,十几岁途径建州时,杀过悍羯兵。他曾混在北地军营,跑押运供给,期间犯了错,被削了军籍,后来一路南下辗转到了堤州。

柴危到堤州投靠厉未之前,一直在矿山做力役。

他没有什么忠肝义胆,年轻时的家国情怀也在日复一日的劳苦中磨灭殆尽。三年前的刺林雨夜,他也如这般拼尽全力挥刀到手臂痉挛麻木,他不能停,以前逼着自己不允许,如今......

柴危斩断雨线,回头看了夷歌一眼,摸了把脸。

哑奴的护甲上细细的链子连着手腕,收放自如,当她把护甲甩向夷歌时,夷歌如风雨中冰冻的石像,岿然不动。

华凌祁的命令,要毫发无伤地把人带出堤州,哑奴没料到他竟不躲,链子收缩不及,护甲擦着夷歌的侧脸划过,随后缠上了柴危阻挡而来的刀。

柴危把护甲的铁链挑断,挥刀就往哑奴身上招呼。

怒吼的风愤怒发泄,吹走了夷歌的伞,他赤脚走下石阶,踩着血污,胸前包扎的绷带渗血,他浑然不觉,刀尖擦地,一步一步坚定地走近华凌祁。

他身后,小皇城的侍卫接连倒下,仍阻止不了他前进的脚步。

当他面对华凌祁,收敛起所有的戾气,一如初见时,病恹恹怯懦地小公子,他说:“你说起华稚,我便与你说说华稚。”

刀重重砸在地上,他无声地望着华凌祁。

夷歌脚下积起一滩雨水,宛若水中索命的恶鬼,他声音低闷,比雨声还弱:“我厌恶本来的名字,想必你也不会记得我叫什么。你们华家本家人永远都是那副高傲的神态,可就是这样的你们,连累所有姓华的族人。”

“那年,华家获罪,发配堤州时,华稚......她才八岁,因为眼角有块胎记,没被分到妓馆,同华家男丁一起送进了矿山,四年,每日都吃不饱穿不暖,忍受辱骂和抽打,说来也怪,那胎记长着长着就淡了,十二岁那年,终于,终于穿上了一身新衣......”

少女穿着一身红色的襦裙兴高采烈地在少年面前转啊转,干裂的脸颊染上红晕,她跳到少年身边,抱着他的胳膊问:“兄长,我的衣服好看吗?是那个常拿鞭子唬我们的军爷亲自送来的,外面还有两位漂亮姐姐等着我,他们说今夜太守府来了中都的大人物,带我赴宴呐。我见到那些大人定要跟他们说说我们的冤屈,说不定,说不定,他们一高兴咱们就能回中都了。”

少年眼中含泪,心里坠痛:“阿稚别想着我们,若你出了这劳苦熬人的地方,往前走,别往回看。”

少女自那日再也没回到深山,少年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军营里。

滂沱大雨,一张草席裹着一个个少女赤.裸的身体,小兵不小心脚滑,草席坠地,少年看到了她惨不忍睹的肢体。

“她问我,那新衣好看吗?”夷歌撕烂上衣和绷带,将那丑陋血腥的疤痕暴露给华凌祁,厌恶地说,“其实,一点都不好看,不合身,红的俗气!那时我却说,好看的。我知道她要去哪,也知道即将做什么。我不该那样说,我宁愿她怨恨我,不然也不会,赴了黄泉,她还那么小......”

海棠帕子贴脸,夷歌垂泪道:“这一切都是你们造成的,你拿命来偿!”

这时,柴危骂骂咧咧的声音响彻城内上空,乔不知脱了袜子堵住他的嘴。

影卫来报,小皇城的侍卫全部降服。

夷歌目眦欲裂,吼道:“你们华家,是噩梦是诅咒,他们把华稚推出去,他们全部都该死,你们华家的人都该死!太守府那些人,厉未,中都,一个也别想逃,我要做权倾朝野的乱臣,我还没有败!”

“华准......”华凌祁艰涩挤出两个字,说,“华家的人永不做乱臣,这是王父和阿父用命搏来的功业,我不是,你也不能是。”

“你从何时知晓......”夷歌,不,华准讪笑,道,“我的身份?”

“原来仅是猜疑,”华凌祁闭眸不愿回忆,说,“厉未说,你们华家人,生得一副好皮囊......我那时笃定。你想要权势,我给你请天下最好的先生授业解惑,定能仕途坦荡......”

华准质问:“我还有正途么?一切都被华凊顾给毁了!乱臣贼子这么多,多我一个有何不可!华家的荣耀,不是我的,我凭什么为华家门楣搏命,这世间,只有妹妹和我是最重要的,等我找到皇嗣,一切都不晚!我要散尽我的怨恨,我要杀尽你们所有人!”

“兄长被人诬陷,我相信总有一日,此事会真相大白,”华凌祁说,“我快寻到线索了,只需要再等一等,华准,你再等一等......”

华准指着心口溃烂的海棠花:“我等不了,天下人皆负我,我即是公道......”

满腔愤懑尚未说完,毫无防备地被华凌祁踢翻在地,只见一道箭矢打到他刚站立的地方。

乔不知把碎发往后捋,骂道:“他娘的,戒备。”

城门连撞几下,轰然倒塌。

华准却闷声低笑:“我说了,我没有败。华凌祁,今日你一定看清我,因为是我杀了你,顶着华凊顾,你最爱的兄长的脸,杀死了你。”

真正的厉致庞在前举刀,带领临时投靠的起义军攻入小皇城。

华凌祁捏住华准的脖颈,面若冷霜:“叔伯们都是看着你长大的,你怎么忍心致他们死地,你杀谁都行,血脉相连的人你也下得去手?若华家的人都该死,那也包括你。”

华准的脸憋得涨红,嘴角上扬:“血脉相连?咳咳,你如今在做什么?你不是也很想杀了我么?中都所有人把你踩在脚下,像对待畜生一般,华凌祁,承认吧,我只是提前做了你想做的事......”

华凌祁沉着脸,五指不自觉地越收越紧。

华准摸了刀,就朝她脖子上甩,华凌祁后仰躲避,迅速夺下刀,不待她调转刀尖,华准猛地起身撞了过来。

“不要!”

厉致庞步履瞒珊,手脚并用爬向凉亭。

华准的身体往前送了送,距离华凌祁更近,他把伤口的血抹到华凌祁身上,咬着齿间血,说:“你也沾上,沾上了,华家人的血,你与我,一样,很,很脏......”

潇潇雨歇,风也变得温柔。

华准的血沾了她一脸,华凌祁半跪扶住下滑的夷歌,哽咽道:“我......”

“谁怜我......”华准颤抖的手紧紧抓着华凌祁,他眉心紧蹙,痛苦呻.吟,“阿,阿姐,这不是我的命,我,我疼......”

华准啊,幼时与华凊顾一点也不像,他长得圆圆,比华凊顾壮实,也更淘气难训。

华凌祁从北地回中都常和他玩,就连爬树都是跟他学的,华凌祁很喜欢他,除了告状的时候。

华准,什么都好,却从来没有叫过她,阿姐......

华凌祁想唤没药,才想起,没药出了城。

她想叫华准等一等,可喉间发不出声音。

华准的手渐渐松了,他垂下头,抵着华凌祁的肩膀。

“公子!”厉致庞泣声喊道。

厉致庞脖子上被影卫架上刀,浑不在意,兀自沉浸于悲恸中,他老泪纵横,哽咽道:“马上就成了,公子,糊涂啊......”

华凌祁默不作声地给夷歌披上衣服,擦干净他的脸。

帕子上的海棠染着血红,凄美地凋谢枯萎。

天边青起,雨消云散。

霎时宁静的小皇城,传来一阵口哨声。影卫警觉,同样以口哨回应,随后对华凌祁说:“主子,中都的人到了。”

华凌祁小心收好帕子,起身时再看不到忧愁暗恨。

哑奴望着高高在上的华凌祁,不太懂怎么描述,她满身血污,站到所有人的面前,锋芒毕露,显得特别孤寂,沁人心脾的冷。

郡邸狱的那些年,被踩入污泥里的白玉兰花,耳边是跟自己玩笑描述地狱恶鬼如何可怖。

但如今,她怕是令恶鬼都胆寒的人。

华凌祁轻嗅指尖血,寒声道:“那便开始,仔细清算这笔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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