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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她第一次见喻元白和遇见谢子曜是同一天。
那日宫宴，她同谢子曜在后花园分别后，便没再回宴席去了，而是找了府里带来的丫鬟提前回了府。穿着那身土俗到极致的衣裳，她委实没脸再待在宴席上惹人笑话了。
回苏府后她果断换回了从前在江南穿的那种清雅秀丽的襦裙，外罩轻衫，她在铜镜面前自恋地比划着，依旧是一个美丽出挑的大家小姐。
苏芷原本打算等母亲回来了到母亲怀里好生哭诉一番，说今天受了怎样大的委屈，那些人如何欺负她的云云。
结果母亲回来后，风风火火赶到她的闺阁，还不等她先哭诉，母亲先盛怒着指着她的鼻子骂了一通，根本不理会她今日受了多少委屈。
“苏芷，看来娘这些年真是疏忽了对你的教导，竟将你惯成这般模样，连宫廷宴会都敢不管不顾地私自提前跑回来，如此任性无状，致苏家颜面于何处？！”
盛怒之后，苏母叹了口气，忧愁地看着自家女儿，软着声音苦口婆心：“阿芷，汴京是天子脚下，处处谨慎，万不可行差踏错，不比从前在江南时，你那无拘任性的性子该收一收了，便罚你抄十遍《论语》，二十遍《女则》，一月内抄完交付于我，未抄完不可踏出苏府一步。切不可让院中丫鬟代抄，我会检查字迹。另外，今晚不必吃饭了，好好去反思一下自己错哪儿了。”
那天苏母走后，苏芷在她住的明兰院里哭了很久，又是汴京，她可真讨厌这个地方啊，来了这里，她哪哪儿都不对，仿佛整个人都要被打碎削磨重新拼凑。没有人理解她的难过，明明是她受了委屈受了欺负，想寻求母亲的安慰，到头来却全成了她的过错。
小苏芷就趴在自己的膝盖窝里埋头流眼泪，肚子也是饿的，没有饭吃还要被罚抄。
后面实在哭累了，她便跑到府中的小花园里，那里有一圈被树丛围起来的地方，里面还有个秋千，是她的小天地，可以隔绝那些来了汴京就便讨厌的大人。
她就是在这个时候遇到喻元白的，那时她正坐在秋千上默默流眼泪，想着娘的话反思自己。
有人轻轻推了一下她的秋千，裙摆往后飘出浅浅的弧度，有凉风吹过她的脸颊，她慌忙擦拭脸上的泪水，生怕被别人看到自己在不争气地躲起来哭。
只是身后推她秋千的人似乎完全没发现她在哭，只是带着很温柔的笑意轻声询问：“怎么光坐着，秋千却不动？是没人来推吗？小姐可需要在下搭把手？”
苏芷心里松口气，还好这个人没有发现她在哭，于是便重重点头：“嗯……嗯！你推重些，我……我想荡得高些。”
“那小姐可抓稳了。”是认真又清润的少年音。
于是秋千又高又急地荡了起来，清爽的凉风拂过她的脸颊，又穿过她飞扬的发丝，自由和肆意由内而外地冲刷过她整个人，感觉所有不快和郁结在心的烦恼都被清风带走了。
秋千荡的高的时候那个人推她的人还小心护着，很是紧张她的安危的模样，每回都是她催促好多遍他才肯让她荡得再高一点。
苏芷偏头看过去的时候，是一张很好看的脸，她曾在偷偷潜入父亲书房听父亲给门生讲课时见过这个人，没什么别的原因，她能记住全因为这个人在一众门生之中，无论相貌还是气质都格外出众。
少年是很温和的长相，眼尾微微下垂，是那种狗狗眼，面庞白净清瘦，笑起来时总是含蓄而内敛，让人心生亲近。
失重的感觉袭来，她乘着清风飘扬而起的时候与他目光相接，心底仿佛炸开一捧一捧的小火花。
从此，她的整个少女时期，心里眼里脑子里，所满怀而绽放的春天便皆是他。
那晚她没饿肚子，那个少年得知她今日没有晚饭吃后又离开苏府跑到街上给她买了红豆酥。为此，赶去她爹那儿时迟了到，还被她爹责骂了一通。
“小生囊中羞涩，只买得起这红豆酥，还望小姐不要嫌弃。”小苏芷看到少年很不好意思地用袖子拭了拭额上的薄汗，躲闪着目光不敢看她，脸上还有浅浅的红晕。
那时小苏芷觉得，他真是这世界上最可爱的男子，一举一动都让她欢喜。
那天晚上的红豆酥是她吃过最好吃的红豆酥，其实原本她没有那么爱吃红豆酥的，但从那以后，她每日都要让丫鬟买些回来，就买他当初买的那家店。
后来她才知道，这少年平日都省着钱吃馒头腌菜的，那日为了给她买红豆酥，花光了他好几日的饭钱，他便不声不响饿着肚子扛过去了。
那天晚上，她还知道了他的名字——喻元白，真真是人如其名，他便是皎白明月般的翩翩公子。
苏芷将这个名字偷偷藏进心里。
那晚他知道她还在为罚抄《论语》和《女则》而忧愁的时候，信誓旦旦地和她说，他会帮她的，只要她能给他一份她写过的原帖。
她原是不信，毕竟要抄的太多了，而且两人字迹完全不同。直到七日后他给她送来了一个小包裹，里面厚厚一摞是抄好的《论语》和《女则》，三十遍，一字不少，更让她惊奇的是，这里面的字迹同她一模一样，甚至她都要以为这是自己在做梦的时候抄完的了。
“天哪，元白哥哥，你真的是天纵之才！竟能仿人字迹如神似，便是文曲星下凡也没有这样的本事！你是阿芷见到的人中最厉害的一个，阿芷信你来日科举定能高中！”小苏芷满眼都是小星星，崇拜之情如有实质。
高她不少的少年喻元白微弯身站在小苏芷面前，歪着头望着她，笑眯了眼，眸中全是温柔的专注。
“小姐过誉了。”
从那之后，苏芷在大是大非方面收敛了些，但还是和刺头一样，遇到惹她的绝不忍气吞声，有时也难免任性，因而被罚抄了不少次，只是往后的每回罚抄，她都有她的作弊工具——元白哥哥。
于是，从相识的十二岁，到出嫁的十七岁，这五年的每一次罚抄，不管再多字，都由喻元白来帮苏芷完成。一直到小苏芷长成大姑娘，出落得亭亭玉立；喻元白从瘦弱少年长成如玉的青年公子。
苏芷已经习惯了，她的元白哥哥一袭青衫，步履从容轻缓地向她走来，递给她一个小包裹，里面是抄好的四书五经或其他经书，另一只手还带了些他省吃俭用给她买的小零食。
她甜甜地笑，朝他眨眼撒娇，接过小包裹，又去拿他带来的点心吃食：“谢谢元白哥哥，这样麻烦元白哥哥，阿芷心里总是过意不去~”苏家富裕，她有什么点心吃食是买不到的呢？可她就是爱吃喻元白带给她的，吃着便觉心中甜蜜。
“傻阿芷，和我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你啊，”喻元白宠溺地笑着点她额心，“真不让人省心。”
……
苏芷睁着眼睛茫然地看着雕梁画栋的架子床顶，深呼一口气。
停下来，苏芷，你同他再无干系了，从前诸多情意，再如何难忘，也都该放下了，甚至往后若真查出来前世爹娘弟弟的死同他有脱不了的关系，你们只会刀剑相向，仇恨相加。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苏芷在心底默念方才翻到的《诗经》的一页，告诫自己。
她真的不该沉溺于男女之情，男子偶尔陷入男女之情了，很快便能从中脱身，并不把其当一回事，可她陷进去了，却是万劫不复，只会让自我损亡。
苏芷掀开被子下床，翻出今日母亲给她的一块形状似勺的紫玉。娘说这是她前几日从川罗寺惠通大师那里求来的祥玉，有极佳的助眠效果，能减轻胡思乱想的愁绪。
不知道是否如此灵通，先放在枕下试试吧。
这回苏芷很快睡着了，而且睡得很沉，她感觉整个人似乎飘了起来，拘束在一个充满药味儿的屋子里，这屋子很熟悉。
苏芷低头，发现自己身上都是半透明的，到小腿处甚至虚化了。
再往下看，她看到了实质的自己，跪坐在床榻边，半个身子倚着床，嘴角溢出黑血，整个人仿佛在承受巨大的痛苦，已是将死之人。
这……这不是前世被毒死的自己吗？
所以她现在是死后灵魂出窍了？苏芷伸手触碰地上的自己，却虚虚穿过。
苏芷眼睁睁看着自己慢慢没了气息，滑落在地上，甚至都不曾挣扎叫唤一下。
也是，前世那时候的自己根本没了任何求生的欲望，只是行尸走肉般熬过一天又一天，得知自己被下毒，虽身体痛苦也觉得松了一口气。
苏芷飘下去，趴在前世自己的旁边，想最后陪伴自己一程，前世烈火烹油那么多年，所谓锦绣年华都付之一炬，最后死的时候身旁无一人，亲人朋友都离她远去了，她就那么悄悄死在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
这时，突然有一高挑冷厌女子拔步冲进来，直接拿起她生前喝的那晚姜汤一饮而尽，随后立即吐出大口黑血，身体发着抖艰难爬向地上的苏芷。
虽痛苦至此，仍咧着淌满浓血的嘴笑得癫狂，将地上的苏芷捞至怀中一同躺下。
“阿芷，我终于让你解脱了。”
“我们……再也不分开……”
竟是莺娘。
在空中飘着的苏芷震惊捂嘴，所以当年下毒害死她的竟是莺娘？
为何？
虽说最开始的时候，她因为喻元白对莺娘有颇多偏见，可后来她发现莺娘同喻元白并无甚男女之情，不是她想的那样的关系；再加上莺娘帮她好几次，那段谷底的日子她谁都不想理会的时候，是莺娘常常来陪着她说话，毋论冷待。
因而她到后面算是心里开了一个口子，渐渐接纳了莺娘，将她视为自己的朋友。
她原以为莺娘也是将她看作朋友的，可为什么要害她？
苏芷陷入久久的震撼伤恫之中无法自拔，她最后信任的人也给了她致命一击，原来她前世亲近的人都背刺了她，她就像一座漂浮的孤立无援的小岛，得不到半点可怜的真心。
片刻后，门外传来喧闹，是许多人疾奔而来的声音，领头的喻元白破开屋门，看到屋内场景，惯常冷静自持从不泄露一丝真实情绪的他，此刻脸上是惊天的震怒和悲恸。
只是下一瞬，他同空中飘着的苏芷对上了眼神。
苏芷讶异，他能看见飘着的她？
然而瞬息之间，苏芷面前出现一扇圆盘的半透明门，门上景色极速螺旋变幻着，一股巨大的吸力将她吸了进去。
再睁眼，场景已变，是苏府门外，空中的苏芷眼中淌泪使劲往苏府里飘，她想见见前世垂老的父母，前世自从嫁给喻元白后，她就鲜少能见到父母了。
墨蓝的夜空中不见几颗星星，阴沉的乌云密布，四周一片幽暗寂静，是风雨欲来的前兆。
夜空中突然一声巨响，劈过一道惊雷，紧接着，引出军队踢踏轰隆的脚步声，苏芷盛着泪水愣愣转头，看到路的尽头是喻元白带着黑压压一片军队往苏府走来，仿佛地狱爬上来的一群吃人恶鬼。
为首的他，带着端方冠冕，身着朱红色官服，一手背于身后，一手持于腹前，清瘦高大，迈着从容冷静的四方步，仿佛是天底下最光风霁月的圣人官。
作者有话要说：
喻某人：老子抄书抄了五年，几百万字，nnd，媳妇还嫁给别人了，搁谁谁不疯？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诗经·氓》感谢在2024-01-0102:54:06~2024-01-0617:53: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薇服1个；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薇服1个；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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