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婠定定看了半晌才发现,其实,陆修根本没有笑!只是他眯起眼睛时,会让人产生错觉!

也是,在陆修这样的人眼里,他们普通人是与器皿、鸟兽、植物一般的存在。

难道他养鸟,是因为担心鸟在外吃不饱肚子吗?

不是,诚如他所言,只为单纯找些乐子。

这皇城中的人,哪一个胸膛里不是空的?更何况像他这种站在顶峰上的人?

人命,不过浮尘一粒。

梁婠垂下眼,盯着地面,在晋邺城,胸膛不空是活不下去的!

“你是怎么杀的他?”

半个身子都进车厢的人,忽然转过脸看她。

陆修有此疑问,并不奇怪,张适虽是文官,但那体型,岂是一个娇弱的小娘子就能撂倒的?而且还是一击毙命?

“用发簪直扎死穴。”

“你懂医术?”

梁婠点点头,“读过几本医书。”

阿父在世时,虽身为国子祭酒,但私下更爱好研习医术,闲暇时,他没少教她。

只是,自阿父过世后,因长房无子,便由叔父掌家。

对外,她还是梁府的三娘子,可习学的内容却都是如何媚好男子——

梁婠仰起头,缓缓吸了几口气,逼退泪意。

陆修瞥见她红红的眼角,摇摇头,“学医救人,有些无趣。”

再看他时,人已进了长檐车。

梁婠知道,今天这一劫,算是躲过去了,可接下来呢?

去年上巳节,叔父以曲水流觞会客,崔皓就是跟着旧友一同前来,一众辞藻靡丽的文章中,唯独他的朴实无华、自有风骨,可也正因为如此,备受冷遇与嘲笑。

相熟后,才知他家道败落,更因庶族身份四处碰壁,可为人处世却不卑不亢,让她另眼看待。

再后来,得知她要被家人送给王司空,崔皓便提议帮她逃往乡下,去他的亲戚家避一避。

结果,这根本是从一个火坑跳进了另一个!

说好在约定的地点见面,她却左等右等不见人,再醒来就见到满床狼藉,而张适,光着身子站在地上穿衣服。

她疯了似的跟他拼命,可惜受了伤的身体,不过是再被施暴一次……

一个士族小娘子,竟自己跑到青楼与男人苟合,也是从这天开始,她梁婠成了晋邺城第一荡妇!

他先是设计害她,再装模作样收留她,之后上演一幕幕苦情戏,到最后,又被他哄骗着成了媚上的工具。

梁婠抬起头,苍穹之上,满目繁星。于这世道而言,她一如这星子般微不足道。

但这次,她不仅要好好活下去,还要让那些曾经欺辱过她的人,一个一个付出应有的代价!

长檐车远去,梁婠擦掉眼泪,从地上站起身。

再往前走一点,就是梁府,可那早已不是她的家,而是另一个龙潭虎穴。

但在没有足够的能力自保前,外面并不比那里安全,上一世就是教训!

这一回,她不能重蹈覆辙。

梁婠走到河边,解开披风,瞧见妇人浣衣用的台阶,眼一闭冲着边缘就跳了下去。

泗水是晋邺的城内河,河道窄、水不急。

可早春的河水,冰凉刺骨,冻得她头都木了。

梁婠哆哆嗦嗦从河里爬出来,裹上大披风,可这并没有让她觉得好受一些,披风底下湿透的衣服紧贴皮肤,风一吹,冷得牙齿直打架。

梁婠跌跌撞撞走到门前,这次只拍了几下,门就开了。

不出所料,她发热了,整个人烧得通红,可她还是冷得拥紧被子缩成一团。

昏昏沉沉中,好像在有人在摇她,本就烧得迷糊,这么一摇,再睁开眼,她看到的人都带了重影。

梁婠揉了揉眼睛,才勉强看清,“阿,娘?”

再往旁一看,平日囚笼似的屋子,竟来了不少人,个个表情严肃,气氛说不出的沉闷。梁婠断不会认为他们是因自己发热生病,才这般神情凝重。

“阿婠,你到底跑哪儿去了?你叔父派人到处寻你,都寻不到!你怎么搞成这副模样了?你的衣服怎么,你有没有被——”

阿娘像使了全部力气,抓着她胳膊的手,狠得要戳进肉里,就连声音都变了调。

上一世,她跪在门前,无论怎么哭、怎么求,阿娘都不肯见她。

梁婠挣开何氏的手,朝着她冷冷一笑,“被什么?被男人破身吗?”

何氏如遭雷劈,霎时面色惨白,“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积攒了两世的怨恨与委屈,骤然随着气血上涌,梁婠鼻头一酸,

“你除了关心这个,还关心别的吗?是不是在你眼里,我失了贞操,就该立刻去死?从头到尾,你可曾真的关心过我一句?”

她双眼通红,捏紧了拳头,“从小到大,我只能做你允许的事,我是你女儿吗?我是一个人吗?我根本就只是个受你操纵摆布的人偶!是一个时时刻刻需要把贞操、服从刻在脑袋上的人偶!

我真是不懂,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娘!”

她说着话,眼泪扑簌而下。

啪地一声,脸上重重挨了一巴掌,梁婠被打得眼冒金星,倒在床上半天起不来。

何氏气得不轻,浑身都在抖。

气氛骤变,一旁的张氏连忙上前,“长嫂!有什么话好好说!”回头又轻斥道,“阿婠,你怎可如此顶撞你娘?”

梁婠肿着半边脸,泪眼模糊中看着张氏。

在这梁府中,她这婶娘一向慈善宽厚自居,偏人又长得圆润,比起瘦削寡言的阿娘,看起来更为亲切近人。

何氏正在气头上,一把搡开张氏,掀开被子拽起梁婠,急得去扯她的袖子。

梁婠被她扯得东倒西歪,只红着眼睛,静静看着。

一屋子人也是静静看着。

直到看到她手臂上醒目的守宫砂,何氏才如释重负,却依旧冷着脸。

梁婠表情木然抽回胳膊。

张氏看在眼里,语气放缓了不少,“阿婠,你一个未出阁的士族娘子,以后切不可再胡言乱语!”

虽然守宫砂还在,但这衣衫不整,何氏还是免不了心惊,“你去哪儿了?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说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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