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江望越过地牢门，走进了阳光下。
一个着禁军服的女子悄声站在她身旁，恭敬地将手中的信件呈上：“将军，这是王思年与世家的往来信件，他们预备通过让自家贵女参加选秀以向圣上表归顺之意。”
“是吗？”凌江望打开信件，逐行读下来，“阿涯，你近日过得如何？”
在她背后看不到的地方，阿涯飞快地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依依不舍地垂下头：“将军不必担心，阿涯一切都好。”
凌江望看完了信，将信纸递回给她，阿涯拿出火折子，抓着纸烧完。
“阿涯，你不必为了我待在禁卫军中，你是我一手教出来的人，立场天然在我，真出了事情，没有人会相信你不帮我。”
无涯是她从一个高官后院中救回来的姬妾，她原名绿箩，是被亲生父亲送给上官的庶女，凌江望是在她用碎瓷片放在脖子上威胁对方的时候到来的，她挑翻了肥头大耳的高官，又掀了前来救援的护卫。
看着呆愣在原地的绿箩，凌江望站在她面前，阴影直直地铺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
“绿箩…”
“绿箩是什么意思？”
“我…父亲想拿我交换利益，起得艺名。”
“想不想换个名字？”
“什么？”
“无涯。天地无涯且徜徉，蔡相教我的，送给你吧。”
无涯，从被她救起，再到进了凌家军的演武营，由凌江望亲自教导，被认为可能进江越军的人之一。
可她没有，在军中，凌江越公务繁忙，后来很少再来看天涯她们，像是被遗忘了一般，无涯并没有进江越军，她成为了凌家军战场上最常见的普通士卒，这次没有人再觉得这是凌江越选的人了，她不会让自己的人去作士卒，泯然众人。
但没有人知道，无涯是凌江望身后的暗剑，她不便沾手的事，无涯会代她做；她不想触碰的地方，无涯会替她走；这是凌江望隐于暗处的心腹，她看着对方从软弱可欺变成冷静沉着的样子，翻过高山、淌过大河，一步又一步走到她身后，说愿为将军效命不惜此身。
“世家想向父皇献女，无妨，弟弟这种东西，一个是有，十个也是有。”
悠长的宫廊道上空无一人，凌江望徐徐走着，轻叹道：“但愿他朝惜败，这些世家还能有男子献得上来，以再次保全身家性命吧。”
…
三月后，选秀。
选秀并非当堂选完就结束，在之前，秀女入宫后还有漫长的准备阶段。
凌江望原本并没把这当回事，但她来往于后宫前朝之间，少不得碰上这些秀女。
那日她刚进宫，就听见御花园里有宫人在训斥人。
凌江望拨开挡住视线的桃花枝，踏步走了过去。只见几位秀女站在嬷嬷面前挨训，各个都垂着头，唯有一张清丽倔强的脸不肯低下去，杏眼好奇地看向她。
嬷嬷发现凌江望，连忙跪下去：“奴婢参见公主，公主万安。”
凌江望：“这是发生了什么？”
嬷嬷讲：“秀女们刚进宫不久有摩擦，拌起嘴来，奴婢劝诫几句。”
凌江望看了看发丝衣服都有些凌乱的秀女，心下了然：都动起手来了。倒是有一个例外，那杏眼秀女倒是整洁干净。
她并不揭穿，让嬷嬷继续，不必理会她。
说完，她转身就想离开。刚走两步，身后的秀女出声：“公主留步，臣女乃颖川陈氏之女，有问题想请教镇国公主。”
凌江望回身看去，站出来的正是那位杏眼秀女，她抛掉了装出来的好奇，眼里取而代之的是争强好胜。
“你说。”
陈氏秀女问道：“敢问公主，公主身为皇上长女，可精通琴棋书画？”
凌江望瞥她：“一窍不通。”
“……”陈氏秀女流露出诧异，“贵女人人皆会的东西，公主一窍不通！？”
“诶你那是什么表情？我一个半路出家的公主，不会那些东西有什么好奇怪。”凌江望说。
陈氏秀女蹙了蹙眉，年纪轻轻像个古板女夫子：“公主乃天下女子楷模，可是这般……”
不等她说完，凌江望便接过说：“那想必你是精通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了？”
陈氏秀女端得一派礼仪：“那是自然，公主可要考校？”
凌江望问：“我考校你，过了我也不会赏你什么。”
陈氏秀女：“臣女不求赏。”
凌江望笑了：“那你求什么？求你陈家才女之名？家学渊博？”
陈氏秀女努力站直：“那是自然。”
“有什么用？”凌江望拨了拨耳侧摇曳的流苏，“你学那些东西花了多少时日？又是为了什么？会了如何？不会又如何？”
陈氏秀女不解，正要回答她，凌江望抬手道：“我出生入死走到今天当上你们口中的公主，不是为了给自己找罪受的。我欣赏不来诗词歌赋，也看不懂琴棋书画，我不想学这些。你若说我是天下年轻女子楷模，也不尽然，我是公主，我可以不学我不想学的东西，但你们不行，楷模二字实不敢当。”
陈氏秀女：“可公主将来出阁，也要与夫君琴瑟和鸣…”
光是听到这个词，凌江望便已经皱起眉：“夫君？我是公主，谁敢做我的君？”
陈氏秀女：“……”对哦，诶？但是之前的公主也是正常出阁的啊。
凌江望哼笑：“本公主就算是成亲，也必定会有三夫四侍，应该是他们精通琴棋书画来讨本公主欢心，还想让本公主为哪个男人红袖添香吗？做梦！”
陈氏秀女听了，久久不言。
开朝之后，各部都忙得起飞，推翻皇权之后的善后事宜并不容易，政策要变，赋税要改，各处亏空都要补。
没有这方面的任务交给凌江望，从前战事吃紧，她有展示拳脚的地方，少有人能比得上她。但现在不同了，现在是文官的朝堂。
凌江望并不慌，她甚至不去朝堂上找事做，就这么安静潇洒地挂着大将军的职，做着她的大理寺卿。顺便再教教她娘怎么收拾下人，敲打跃跃欲试的嫔妃。
当日问她问题的陈氏秀女入宫，被封为了盈嫔，凌江望见到她的次数不算多，但每一次，她都会凑上来和凌江望说几句话，每一次都好像变了许多。
一开始，那双眼里都是清高和好胜，后来渐渐多了几分沉思，又换成了困惑、清明，凌江望亲眼看着一个女子眼里生出了异想天开的野心。
光是站在那里，就生机勃勃。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开国两年，前面的烂摊子终于摆平了，俞朝进入了稳定的状态。
凌江望正琢磨怎么才能一口气把后宫的小孩都搞傻呢，前朝传来消息，有官员弹劾她后宫涉政。
凌江望喝茶逗猫，前朝这种轻飘飘的弹劾对她来说小事一桩，没放在心上。
但是令她没有想到的是这场弹劾来势汹汹，足足持续三月之久，陪她自小一起长大的表哥被卷入其中，锒铛入狱，她亲眼目睹母后柔声哀求父皇，对方完全不为所动。
凌江望按住了自己身后所有的力量，那一天风很大，她却看清了凌不寒眼中的忌惮和防备。
她早已收敛羽毛，竭力做一个安静的女儿，却依然挡不住父女忌惮君臣相疑。
凌江望被构陷进了一起谋反案，被关在宫中，只能听闻外面的风声。
她的亲信在一个一个地被抓，凌江望终于意识到，这一场政斗，来势汹汹。
朝堂混乱，她被关在宫里，周围都是禁军，她没有破敌之法。
连皇后也被关起来那一天晚上，凌江望拿起了蜡烛，扔在了床帏之上，火光照亮了她的眼睛，里面有置之死地的决绝。
她不能败，为了她的筹谋、她的将士、她的门客，那些将身家性命都压在她身上的人，凌江望绝不能败。
在皇宫纵火烧宫按律等同谋逆，凌江望要出去，只能兵行险招。
可在火还没烧起来的时候，无涯潜了进来，她脸上带有不加掩饰的担忧：“将军！”
无涯看见火光，怔了一瞬。
“你怎么进来了？”凌江望看了她一眼，转过头又看向火焰，“阿涯，你说，这巍峨皇权，我能赢吗？”
无涯转头看她，眼里闪过一瞬间的心疼，其余全是坚定：“将军若是不能赢，那必是天道不公。”
凌江望唇角微扬：“你对我真有信心。我从前也对自己有信心，但那时候我有父皇信任，掌握三军。不像现在，现在是文官的朝堂，我无优势。”
无涯站在她身侧，缓缓道：“将军，你知道吗？我活到现在，印象最深刻的一幕不是你初次救我的英武，而是你站在将士身前策马扬鞭的潇洒和笃定，那时风光正好，军旗在你身后摇曳，将军之名响彻整个洲城，将民同乐。那时我就确定，如果这世间真的有君主能令我追随，那边只有凌江望。”
“将军，争权没有不流血的，将军忘了吗？不必担忧身后，将军，我在，阿望在，宋晓在，江望军在，大家不是把身家性命压在将军身上，而是将军身后的依仗和跟随，将军就往前走，我们自己会跟上。”
她的眉眼弯弯，好似又变回了那个温软的女子。只是这一次，她拿起刀抵在凌江望胸前要害的地方：“医师已经在门口等着，愿将军身体康健。”
凌江望握住她的手腕，脑海里不断演练其它破局之法：“阿涯，未必没有其它办法。”
无涯只是笑，发自内心的笑：“莫要为我舍近求远，将军，无涯说过的，愿为将军效命，不惜此身。”
匕首刺入血肉的声音很闷，外面的禁军发现了火势，脚步声响在整个宫殿，很多双手在她面前，凌江望被宫女搀扶着走出宫殿，意识昏沉间想要回头再看一眼无涯都没有力气。
被数十把刀尖抵着的无涯满足地看着那熟悉的背影，纤弱、强大、无坚不摧。
这样的身影跨越时光，和无数次无涯目送的身影缓缓重合，别无二样。
无涯阖上目光，任由火光将她包裹。
将军，就这样往前走吧，别回头。
带着我们的信仰，继续一往无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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