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仪回到宿舍，脱下沾了一身寒意的外套，眼神疲惫的钻进被窝。
平躺在床上，女人双目失神的看了好一会儿天花板，一直到眼睛发酸，随后，阿仪扯过被子，蒙过脑袋顶，闭上双眼——
也许就像周良没说出口的那样，是她太执着于对任何事追求出一个结果，太执着于钻入他们的内心，期盼为他们付出一点事情。然而，阿仪忽略了，她忽略了每个人都有不想宣之于口的情感和思想，
她给了他们太多压迫，也给了自己太多压力。
阿仪这一觉睡得很安稳，等她再次醒来时，已经到了晚上放饭的时间。
感受着周围的黑暗，阿仪躺在床上，睁开眼。清醒了十分钟后，她从床上起来，穿好衣服下楼。
周良早已不见，自从早上阿仪离开焚烧台的时候，周良一直没有跟来。而阿仪，因为刘老头已经从山上赶了回来，她也没注意力再去处理其余的事。
晚上吃饭的时候，三人聚在一起，简单商讨了一下田鑫强的后事之后，各自散开去处理手头上的事。只有王转，在阿仪离开后，男人仍旧死死盯着她离开的地方不肯移眼。
阿仪出门后，看着空荡荡的殡仪馆，她在雪地里站了半刻，最后回了宿舍。
当天晚上，众人各自怀揣着心事，痛苦的，哀伤的，亦或是，难捱的，绝望的。
彻夜难眠。
第二天，天才蒙蒙亮，姚芸坐在车里，在馆门外等候。尽管阿仪说了火化的时间是在晚上，尽管她没有要求隆重的追悼会，可她忍不住，仍旧一大早就驾车而来。
阿仪冒着风雪跑到门口的时候，姚芸已经抽完了第四根烟。她看着对面同样两眼布满血丝的女人，知道昨晚大家都失了眠。
阿仪上前按开大门开关，姚芸见伸缩杆抬起，她含着烟，将车开进去。开到阿仪身边，她停下。阿仪看了车里的女人一眼，坐上了副驾驶。
现在不过早上七八点，馆里还没开始上班。车子停好后，阿仪先带着姚芸去食堂喝了碗热豆浆，随后，两人去了一趟她们宿舍，阿仪拖出秦姨剩的那两口袋东西，又抱出来，周良的骨灰盒。
姚芸看阿仪递给自己周良的骨灰，她无奈闭着眼，侧过头，
“先...别给我。等晚上，等晚上都弄好了，我再拿走。”
阿仪看一眼女人，轻声答应，“那......我们先去把秦姨的东西烧了吧，就在后面。”
姚芸点头。
两人于是将两大口袋衣物、本子、全部都拖到焚烧台，一件件扔进去。
站在焚烧台前，火光映照在阿仪的面庞之上，温暖，热烈。
阿仪看着里面熊熊燃烧的火焰，嘴唇紧闭，脑子空白，手上动作却不停。
周良的劝解，秦姨的面容，所有的一切不停在她脑中交错回闪，再融合着这蓝色的烈焰，旁边女人轻泣声，这瞬间，阿仪看着对面快要燃烧殆尽的残留，松下了自己一直紧绷的神经。
已经走到这步了，回不去了。
站在焚烧台前，两个女人，看着始终留有余温的焚烧口，即使双脸被火燎的发烫，仍旧没有一个人先说离开。
直到黑灰被凉风吹出，纸钱的黑色不停打旋飘荡在空中。阿仪闭上眼，无奈挽过姚芸的双肩，
“走吧。”
烧完遗物后，姚芸没有离开，接下来的一整天她都呆在殡仪馆。女人不愿吃饭喝水，不愿四处走动，只安静地坐在离焚烧台不远处的地方。
而阿仪这一天除了帮王转搬运尸体以外，就是陪着姚芸坐在走廊下，吹着冷风，望着来来往往哭泣的家属。
相比其他人来说，姚芸已经冷静了太多。或许她也困惑，或许她也迷茫，而阿仪却没法再向她要求更多。她疑虑的没法跟女人讲述，她的经历没法跟女人分享。
现在，两人只能各怀心事，观望着同一片场景，咂摸出不一样的感悟。
......
晚上五点，王转站在雪地中，看着廊厅里从白天坐到黑夜的两个女人。
雪花已经在她们身上积攒了薄薄一层，而她们却像毫无知觉一般，双目失神的望着雪地被来往的人群踩出印记，最后又被掩埋，如此反复，直到路上不再有行人。
王转深吸了一口周边清冷的空气，抬脚走到廊厅边。
“阿仪。”男人大声叫出口。
声音在空旷的走廊泛起回响。阿仪回过头，只见王转站在走廊尽头处安静看着她。阿仪动了动僵硬的身体，跟姚芸打了声招呼后，她起身，往男人身边跑去。
王转看着朝自己跑来的人，提醒道：“小心点，路滑。”
阿仪跑近，站在男人面前，吸了下被冻红的鼻子，“没事。”她看着他，问，“怎么了？”
王转侧过头，他看了眼阿仪身后一直盯着他的女人，然后，他又转过头看着阿仪。
阿仪一愣，突然明白：“是......排到秦姨了吗？”
王转顿了两秒，点头。
阿仪抿抿嘴唇，良久后，她说：“好。”阿仪说完就准备回去通知秦姚，王转见她要走，忙出声叫住她，
“阿仪。”
阿仪转过头，疑惑地看着男人。
王转思索了很久。阿仪的命运，她的过去，可能就在今晚浮现。
男人纠结了很久，最后，正当他终于准备要开口的时候，对面，阿仪先出声打断了他，
“王转。”阿仪看着男人，脸上是意外的平静。
王转听着阿仪柔静的声音，意外的察觉出一丝转瞬即逝的绝望。
“我都知道。”她轻声开口。
王转看着阿仪神情黯然的说出这句话，瞬间，男人嘴边的劝慰，变成了默默流下的眼泪。
阿仪注视着男人伤感的眼神，脑袋里又回想起了这几天发生的种种。
前天，周良告诉阿仪，当她名字只剩最后一画，她将会明白一切。同时，周良也告诉她，送走秦姨，她就会明白一切。一开始，阿仪还在疑惑男人话中的意思......直到昨天，周良离开后，阿仪独自躺在床上，回想着男人这两句话，沉思了很久。
阿仪猜测周良应该早就知晓了自己的名字，所以他清楚自己何时只剩最后一笔画，所以他才说出送走秦姨后自己将会知道一切。
而意识到这点后，阿仪又回想起男人的这两天的表现，以及他为什么说小晴的回家并不那么简单......
阿仪迷糊之中，好像猜到了周良这两天到底是在为谁而痛苦，为何而痛苦。
不是秦姨，而是她。
男人像是提前知晓了阿仪的一切，而且是先于阿仪自己，知晓了她的一切。
回过神，阿仪见王转满脸眼泪，愣在对面，她嘴角勉强扯起一个弧度，“我先去告诉姚芸。”说完，她忍着鼻腔里的酸楚，快速转身离开。
身后，王转看着阿仪的背影，没有出声叫停她。
半个小时后，众人聚在告别厅里。
应姚芸的要求，告别仪式简单又简单。除了阿仪，姚芸，就只有姚芸风尘仆仆赶来的男友。没有主持人，没有告别词，这只是一次简单的瞻仰遗容的程序。
众人走着圈瞻仰完仪容后，阿仪脱掉身上的羽绒服，露出里面的制服。女人将衣服搭在一旁的椅子上，上前把住推车的把手，慢慢将人推离此处。
焚烧间通常情况下只有员工能进。
姚芸和她男友等在外面，阿仪独自将人推入焚烧间。里面，王转面对着一整排焚烧炉，安静坐着。
听到滚轮转动的声音，男人转过头。
他脸上是担忧，阿仪察觉出了。
阿仪保持平静，手却在微微颤抖。她推着车，走到男人面前。
王转看着慢慢走来的阿仪，他劝说她，真相是残酷的，她如果没做好准备，往后延几天也可以。但是阿仪沉思两分钟后，仍旧摇了头，
“就今晚吧。”
王转僵了动作。
阿仪好笑的看着他，
“怎么了？”
男人背过身。他忍住喉咙反上的酸涩，颤颤巍巍开口，
“阿仪，你考虑好了。”
阿仪看着不停运转着的焚化炉，想起躺在冷藏柜里毫无声息的田鑫强，想起离开的小晴，想起小晴走前，对自己说的勇敢爱，想起自己一直在这么做着。
阿仪脸上是淡笑，
“我考虑好了，我早就考虑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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