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心乱
翌日早晨，吏部和度支等一班朝官侯在甘露殿内，已经等候许久了。
虽是在案后坐等，可殿内未曾备下支踵，时间一长，身上也是酸乏，又有李玄在旁边候着，他们也不好说什么，只好端着身子干喝茶。
直到日上三竿，沈鹿衔才领着萧杼姗姗来迟。
她神色憔悴，眼圈泛红，不知是因近日疲惫，还是为沈顾伤心所致，大有体弱不胜之态。
“诸位卿家久等了，予想着你们一同述职，机会难得，便带陛下来一道听听，谁知今日早课拖延了些，还望见谅。”
朝官们忙道岂敢，一同问了安。
沈鹿衔叮嘱萧杼，“这些都是掌管国用计支等要政的大臣，你才学过审帐，待会自己瞧瞧，若有不解或不妥之处，只管和予说。”
萧杼点头应是。
沈鹿衔强打起精神，“你们说罢。”
都是长久浸淫在朝堂的人精，职述和账目自然无可挑剔，除却度支哭了会子穷，吏部和屯田的职述，听来听去，都是新朝刚立，宜稳中求进，不可轻变的意思。
个个廉洁奉公，无可指摘。
沈鹿衔由着他们滔滔许久，才转向张炳，“驾部郎中。”
张炳昨夜本就饮了酒，今早又在殿上干等两三时辰，即便来时正襟危坐，也早就精神不济，听见沈鹿衔叫他，不由打了个激灵，“殿下。”
沈鹿衔笑笑，“爱卿累了？”
张炳连忙否认，将文书呈上去，“这是今年的马政纪要与账册，请殿下陛下过目。”
沈鹿衔却随手递给了萧杼，让他先看着，只和张炳闲聊，“予从前没接触过马政，只知南渡后，朝廷多从南诏进买，这一路山高水长，路途艰远，马匹金贵，不知是否会有伤耗？”
张炳道，“确如殿下所言，军马自西南从启程，初时难免水土不服，不过一路都有人悉心照料，百匹马中至多有两匹伤病。”
沈鹿衔颔首，“月前送至徐州的那些马，最后到了多少？”
“禀殿下，平安送到五百九十三匹，另有七匹因病，此刻正在豫章郡休养。其余九百军马，也都平安运至各处了。”张炳的声音一丝不苟，“我朝每批军马都有编次，这一批是今夏购进的，文书中俱已记清，并沿路官府公验章印，殿下可一一审阅。”
一番话滴水不漏，神色也恭谨平静，仿佛真是个清廉勤政的端方人。
但沈鹿衔似已倦极，并未亲查，只问萧杼，“陛下看了文书账册，可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萧杼却神色认真，端过一页去，“殿下，这里。”
张炳一怔，手心登时就冒出了汗。
他自信万无一失，难不成还有纰漏？
沈鹿衔看到萧杼指出的地方，却是笑了，“予名中带鹿，白鹿村这里缺一点是为避予的名讳，不算错。”
萧杼并不知她闺名，不由红了脸，沈鹿衔道，“没有错漏是好事…”她话没说完，突然呛咳了声。
谁知这一咳便没能止住，她掩袖低嗽良久，苍白的脸颊都泛起绯红，似是体力不支，再开口声音都是沙哑的，“予近来身子不爽，今日便议到这里，诸位卿家也尽心了，天色不早，都退下吧。”
几人一同出殿，度支忖道，“殿下精神不佳，这是怎么了？”
“还能怎么，”张炳压低声音，“老尚书病体未愈，小沈大人又在徐州出了事，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小女娘，如何禁得住？”
度支纳罕摇头，“风雨飘摇，这可如何是好。”
张炳摊手，眼底却露出“不过如此”的哂然，信步而去。
沈鹿衔让李玄陪萧杼去用午膳，自己则以精神不济为由，留在了殿中休息。
文书簿册还原样摆在案上，她望着这堆假冒伪劣，一言不发。
月轻见状不对，吩咐其他宫侍，“太后要午睡，你们都退下罢。”
话音刚落，沈鹿衔忽又剧烈咳嗽起来，单薄的削肩都在发颤，慌忙拿手帕掩口，又紧紧用手心攥住。
月轻和星隅吓得脸色苍白，连声要叫太医，却被沈鹿衔按住，“不必，我只是昨夜没歇好，你们扶我去后头歇会。”
姐妹俩赶忙照做，沈鹿衔踉跄起身，在宫人们惊异的目光下，步履蹒跚进了后室。
关上门，星隅夺过那帕子展开，见还是干干净净的，大松了口气，“殿下，你吓死我了！”
沈鹿衔方才的不胜之态淡去，“能把你们都哄过去，我也就放心了。”
月轻反应过来，不解道，“殿下为何装病？”
沈鹿衔声音泛着凉，“述职你们也听了，觉得如何？”
月轻和星隅懵然对视，“殿下觉得有不妥吗？”
沈鹿衔冷笑，“我在这宫里，如同一个闭目塞耳的囚犯，父兄病倒的病倒，失踪的失踪，便有人觉得能随便欺瞒，由得他们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月轻心下一惊，“殿下…”
“眼下兄长生死不知，坐以待毙是不成的，”沈鹿衔咬唇，“我不能困在这里，我得出去。”
*
当天晚上，陈稷连夜侍疾，长信宫忙了半夜，翌日便说沈鹿衔感染风寒，需要静养，停了当日的早朝。
可次日再次日，朝会依然没有恢复，甚至传了旨意，说早朝暂歇。
云渐才请过旨，将仪鸾司治所迁回宫内，正同甲卫们一同整拾地方，便听小黄门传来这么道消息，不由得发了一怔。
若只是偶感风寒，她不会歇朝的。
小黄门走后，逐溪问，“少主公，怎么了？”
云渐回神，“没什么。”
他若无其事地抬起箱奁，却又放下，转身往外走。
身后有甲卫叫他，“少主公，您去哪？”
云渐头也不回，“憋得慌，出去走走。”
但他走着走着，就到了长信宫门口。
云渐驻足，突然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正待离开，却遇到了送萧杼早课回来的李玄。
“云指挥，”他叫住云渐，笑容可掬地问，“您一早过来，可是有急事？”
云渐被问住了。
虽说仪鸾司指挥使出入禁中是特权，可毕竟内外有别，总不能说是散心散到这里来的。
他只得寻了个借口，“今早治所不是迁回宫中了么，是以我想请太后示下，宫外旧址是暂且空着还是另做他用。”
“原来如此，”李玄道，“那奴婢去通传一声。”
“不必，”云渐叫住他，“太后眼下病着，我不便打扰，劳中官问过殿下，派个人同我说一声。”
李玄唯唯，“也好，也好。”
云渐回身要走，又停下，“不知殿下病情如何？”
李玄恭声道，“殿下偶感时疾，医正说隔断静养一段时日便无碍了。”
云渐却眉心蹙起，“隔断？”
李玄正要说是，就听他道，“那中官还是代我通传一声罢，有劳了。”
“…………”
不愧是云世子，着实有几斤反骨在身上。
腹诽归腹诽，李玄还是摆起八风不动的笑容，“是，您稍待。”
不多时，他便回来，将云渐请了进去。
苦药的味道充斥宫室，完全掩盖了以往木樨香的恬柔香气，云渐穿过层层宫门，终于见到了沈鹿衔。
但她坐在重重帐帷后，只能看到隐隐绰绰的薄影，“治所之事，中官已经同我说了，只是一时间也不知能派上什么用场，便交给云指挥自行处置，可好？”
“领旨，”云渐道，“但臣还有个不情之请。”
“云指挥请说。”
“臣…想看殿下一眼。”云渐朝着隔断两人的帐帷走了一步，“可否？”
帐帷后静默了一瞬。
云渐眼底微沉，目光执着地停留在阻隔了他视线的帷幔上。
不知过了多久，里面终于探出一只素手，掀开帷帐，露出了属于她的半张脸。
沈鹿衔脸色发白，但精神尚可，望向他的一双眼莹润温柔，微微笑道，“云指挥，难道是怕我被人顶替了不成？”
见到她，云渐心底一松，可听她这样问，不知怎地，又有些懊恼，“臣多事了。”
沈鹿衔一怔，“并没有。”
云渐眉目仍如往常般疏冷，“殿下无事便好，臣告退。”
他说完，转身便走了。
沈鹿衔不料他这样不禁逗，目送他出去，翘了翘唇角，放下帏帐。
不多时，星隅端着漆盘过来，“殿下，该喝药了。”
沈鹿衔端起伪装成汤药的补药一饮而尽，听她悄声道，“殿下，主君传过话来，说府上都安排好了，他也正好有事要同您讲。”
沈鹿衔一顿。
主仆二人四目相对，星隅无声冲她点了下头。
沈鹿衔将药碗放回，紧着摸起蜜饯塞嘴里，含糊道，“你去找陈医正，让他过来一趟。”
*
从长信宫出来，云渐的心就有些乱。
分明已经离了长信宫，却还是忍不住回想沈鹿衔撩开帐帷时，露出的那双空濛清透的眼。
似晨露，山岚，早春薄雾，微雨清林。
云渐手腕发紧，虎口也发紧，她攥住自己衣袖和太子脱手坠崖的画面一同在脑海中闪回。
躁郁从心底翻腾上来，让人胸臆发堵，他不知道是怎么了，蹙眉，用力揉了揉腕。
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随后有人怯生生叫了句，“云、云指挥。”
云渐回神，转头看到那人，眼底露出意外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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