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开始有自己正在登山的现实感?

不是第一次穿上冲锋衣,不是第一晚睡在帐篷里,而是当呼进来的空气像冰刃在肺部反复割裂的时候,才恍然大悟——啊,原来已经到这里了。我们已经进入空气稀薄地带,峰顶就在目光可及之处。

四姑娘山的大峰是所有山峰中登顶困难系数最低的一座,也是我们此行的目标。至于其他山峰,二峰与大峰的难度差异并不大,同样是很多初学者的目标。而三峰和幺妹峰则适合更高难度的登山者,尤其是后者,自有人开始攀登四姑娘山以来,成功登上幺妹峰的人屈指可数。

“你们应该庆幸最近山里没有下雪。”

临出发前,领队对我们说。

“这样至少你们还有一半的人有机会登顶。”

这个成功率说的太低了。当时就有人小声抱怨,花几千块钱来这穷山僻壤,可不是为了落败而归一无所获。

“肯定在故意吓唬我们。”

仅剩下的包括我在内的三名登山客中,另外两人是一对情侣。情侣中的那个男生在我们还在大本营收拾行李时,曾经来找我说话。

“昨天那大叔高原反应的时候,我就在怀疑他们是不是在故意吓唬我们。我们要是放弃了,他们不干活还白拿钱,多轻松。”

我皱了皱眉,看着走在我前面的扎西,不确定藏族小伙有没有听到这个男生的抱怨。

“你肯定自己一定会登顶?”

“那当然啊,不然我交那么多钱干嘛?”

交钱和你成功登顶有半毛钱关系,还真指望登山协把你给抬上去?我想起扎西之前说的那些话,对他的态度就有些窝火。

“不一定啊。”

我学了某人的毒舌道,“也有傻子交了钱还上赶着来送命呢。”

“你、你这人怎么说话!”

“我有说你吗?”

我推开他抓住我衣领的手,“放开。”

“好了好了,别和他争,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那男生被他女朋友拉住,只能忿忿地瞪着我,嘴里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威胁的话。

登山协们似乎都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只是在离开大本营的时候,我看到扎西给我比了个大拇指。

然后就是现在,我们在登顶的路上。

自离开大本营开始,已经过了几个小时了?似乎总觉得往前的道路没有尽头,而天也一直黑着,好像永远都不会亮。

最先感觉到疲惫的部位不是双脚,而是心脏,或者说是肺,在呼进每一口冰冷的空气的时候,肺部都在超负荷运转,心脏砰砰,砰砰的一直跳,似乎下一秒就要炸裂。

我大口呼吸,只为争夺更多的氧气,有几次因为要过坡度高的陡石,不得不屏住呼吸手脚并用,那时真感觉眼前发黑,整个人都快死掉。

领队在队伍最后,三个登山协在前面开路,而我们三个人走在中间,就像背着大象的蚂蚁缓慢地走着。偶尔我速度快一点,追上在前方的开路队伍,扎西就会悄悄冲我眨眨眼睛,好像再说加油。

没有想象中的雪山美景,没有预想中征服高山的成就感,只有漫无止尽的黑暗与疲惫,那小情侣半路忍不住想要求停下休息,被领队制止了。

“停下可以,你们必须立即返回,不能休息。”

领队的说法似乎被那男生当做一种刻意刁难。

“为什么不行?让我女朋友休息十分钟,我们再登山不行吗?”

领队还是很严苛,“要么登顶,要么下撤,不准中途停留。”

那男生争执了几番无果,又害怕和登山协们闹翻了会弃他们不顾,只能骂骂咧咧地妥协了。在这个时候,扎西偷偷来找我说话。

“你真倒霉。”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明明挨骂的是那对小情侣,我怎么倒霉了?

他露出一个不可言传只可意会的表情,摆摆手走了。我……要不是我追不上他,真想上去给他一个毛栗子,最讨厌这些说话说一半的家伙。

那对小情侣揣着一肚子抱怨,我揣着一肚子疑惑,我们三个就这样在协们的指引下继续登顶。不知又过了多久,突然听到有人停下来说。

“天亮了。”

我一路上只顾低着头看着脚下,这时闻言抬头去看,顿时怔住了。

“山……山……”

“是幺妹峰。”

扎西对我笑了笑,“幺妹儿!”

那是山么?为什么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冰雪巨人!

它离我们那么近,那么近,可以看见它每一处起伏,每一道褶皱;可它又是那么远,远到我伸手,也摸不着半片边缘。与此相比,人太微不足道,我们在山峰庞大的躯干上缓慢攀爬,疲惫、痛苦、犹豫,对它来说都不如一阵抚开云雾的清风。

【山在看着你。】

这句话再次窜进脑海中时,我突然一个激灵,感觉自己陷入了一种被围观、被环绕的错觉中。那些看起来遥不可及的山峰突然又近了起来,它们就像是一个个庞大的冰雪巨人,凑近我,靠近我,用巨大巍峨的容貌凝视着我。

而我回之以注目,感觉自己像一个融化在山峰怀抱之中的游子,同时也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全感。它们在看着我,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造物、最凌冽的雪山在看着我。它们在等待我到达它们面前。

天空中的灰蓝色正在一点点后退,最东边的天际已经冒出金红的丝线。领队告诉我们跨过最后一个阻碍,就会到达峰顶。

“还要多久?”

我听见别人在问,而领队的回答已经传不进耳中。

眼前就是峰顶。

那些曾经阻碍我攀登的积雪,此时像是海浪的浪尖一样簇拥着我往前;那些曾如刀割般难以忍受的空气,此时争先恐后地钻进我的肺部、心脏,再随着脉搏的跳动灌入身上每一道血管,把山的气息也融进了我的血脉之中。

我的脚底好像生了根,蔓延出长长的根须缠绕在山峰的深处;我的背部却长了翅膀,从身后吹来的每一道微风,都成为腾飞的助力。

前方就是峰顶。

前方就是——

胳膊突然被人用力拽住,我一个趔趄,勉强回身,看到扎西错愕的目光,只见他不断张嘴又对我比划,似乎叽叽咕咕说着什么。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耳朵才听清楚他的声音。

“你还要去哪?我们已经登顶了!”

登顶?

我猝然回首,才见天光乍现,而头顶,已是苍穹。

……

“那小子怪怪的。”

注意到何棠江已经老老实实坐下来后,扎西跟领队嚼舌根道。

“刚要不是我拉着他,他还要继续往上走。可是已经到顶了,他还能往哪里去?”

扎西砸吧着嘴,“他之前说认识韩峥,我还不信。现在我信了,这两个人都是疯子。”

领队看向坐在山巅之上似乎正在愣神的年轻人,注意到年轻人此时茫然又怅惘的神情,领队微微叹了口气。他太熟悉那种表情了,十几年来,他见过无数登山者,对于其中大部分人来说,登上四姑娘山只是点缀他们枯燥生活的一抹亮色,而对另一些人——尤其是拥有那种令他感到熟悉的表情的人来说,四姑娘山是他们的起点。

他们会往下一个峰顶走,登上一座又一座的高峰,直至死神逼迫他们停下脚步。

领队和扎西以登山为生,是为养家糊口;而那些人以登山为生,却是为供养自己的灵魂,或许登山对他们来说就是氧气,一旦缺少就必然死亡。这是注定壮阔的、辉煌的,也是残忍的、悲伤的命运。

扎西突然大叫起来。

“怎么哭了!”

他匆匆忙忙地向何棠江跑去,不明白成功登顶的年轻人为什么突然抱着自己的膝盖失声痛哭起来。

只有领队能够明白。

在领悟自己残忍命运的那一刻,谁,不会痛苦迷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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