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徐季安前去梁府寻梁赋笙。
晚风微拂,梁府的九曲荷池泛起涟漪,荷叶不再翠亭亭,而是焉焉的,日暮晚风下,稍显落寞。
池畔小亭,一白一灰身影对坐,主为客倒茶,语气淡淡:“季安,许久未见你了。”
梁赋笙口中的许久不过几日,但对梁赋笙来说,这几日如同恍若隔世:胞妹离世,母亲出家,这偌大的梁府,如今只有他一人了。
“子君节哀,令妹脱离病痛,未尝不是好事”,徐季安见他面色苍白,神色憔悴,比去广陵前消瘦不少,知晓其为家事而心伤,只得如此安慰。
梁赋笙摇摇头,将苦涩的茶水饮尽:“我同你一般了。”
徐季安是在襄陵横县育婴堂长大的,自幼无父母,习惯了也便还好;可梁赋笙却不相同,幼时便是长陵望族,家宁事兴,历尽繁华,却在四年前突然从云端跌落泥潭,如今便是这泥潭也容不下他,要将他生生浸入潭底。
徐季安闻言心头微动,慧觉同他讲,梁小姐并未病逝,而是暂居在潭阶寺,他虽是知晓真相,却不能道出,是以内心颇觉矛盾,只好扭头看向池塘,倾听梁赋笙的哀伤。
待梁赋笙不再言语,徐季安才将袖中的证物拿出,将话题带回今日拜访的目的:“子君,我听闻长陵时常有妇女失踪,你此番前去广陵也是因广陵的妇女失踪案。”
此番言语将梁赋笙从神识拉回现实,这案子先前是他在查,不过因为这几日生病,已经交由刑部主事去管。他看了眼桌子上的耳环,面带疑惑地对上徐季安的眼睛。
“季安今日寻我是为此事?”
“正是,我有一相识之人,几日前妻子在长陵无故失踪,至今不得下落,我便想着能否托你一个人情,麻烦刑部的官员多留意些。这耳环是那位夫人的,那位友人说是在梧桐巷寻到的。”
梁赋笙低头将耳环拿起,细细端详起来,这耳环不过普通样式,用料亦寻常,其上没有划痕,但在耳环内侧一处留有几个极小白点,快要与耳环本身的银色成为一体,并不显眼。
梁赋笙用手指在白点处轻轻触碰,便有白色粉末粘在指腹。但不过片刻,粉末便溶解,消失地无影无踪。
他对此并不奇怪,因为长陵和广陵的多起妇女失踪案子中皆有此白色粉末,一味迷魂药。梁赋笙头上隐形的官帽立刻便落在头上,随即面色有些沉重道:“这是迷药,这位夫人想必是被人下药带走的。你可有问过,你的这位友人在长陵可有什么恩怨仇家?”
徐季安摇头,为了证实郑举人之话,他让千夜去调查后才来的梁府。如郑举人说所,他夫妻二人居于长陵,安分低调,多是与人结好,不存在什么仇家。
梁赋笙见他摇头,轻叹一口气,他虽是极力不想这位夫人与先前的案子关联上,但眼下看来,关联的概率颇大。
“这位夫人,怕是凶多吉少。”
这个回答徐季安并不意外,只是不管如何,还是得找到人或者尸体才是:“你可有查到什么?”
梁赋笙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在脑海中将已有的线索整理一遍,然后问道:“季安,你可还在查狄珞之事?”
徐季安年初回到长陵时,本希望梁赋笙能够帮助他调查狄珞之事。但当时梁赋笙心系母亲胞妹,不敢冒险,便拒绝了徐季安。但眼下他了无牵挂,失踪案的线索又与狄珞相关,他是一定要查的。
徐季安微愣:“可是失踪案与狄珞相关?”
梁赋笙点头,他这几日虽是因生病在府中休息,但也是在暗中观察。各郡县早在三年前便开始不断有妇女姑娘失踪,但都被当地官府压下,不了而之,陆陆续续上百起案件,却没有一件传到大理寺或刑部,直到今年六月,长陵也开始不断有失踪案发生,梁赋笙这才知晓。
如此看来,刑部大约是有内奸在,阻拦消息上达。
“是”,他看着徐季安惊讶的眼睛说道:“看来我们终究是殊途同归了。”
——
梁府书房内,梁赋笙向着天空望去,见无异常,又吩咐侍卫好生守着,这才领着徐季安进了地下密室。
他手上举着烛台,另一只手扶着潮湿的墙壁向下走去,四周漆黑且静谧,唯有轻轻的脚步声,突然,梁赋笙开口,打破了这份安静。
“这暗室先前是我父亲的储藏室,自此他逝世,便成了我办公之处,其间藏有许多秘密,我同你相识许久,对你放心,才将你带到此处商议。前头有个坑,莫要被绊倒。”
徐季安应声道多谢,亦步亦趋地跟着梁赋笙下到暗室,待脚下落实,梁赋笙将暗室内的灯火点亮,眼前的黑暗骤然消失,室内陈设也明了许多。
两人坐下后,梁赋笙方才回到正题:“我调查妇女失踪案已有月余,但刑部迟迟没有推进,便是因为这件案子不是寻常的失踪案,而是同鬼魅城相关,你应当知晓鬼魅城背后势力错综复杂,涉及朝廷多方官员,为首的……”
他顿了顿:“乃是齐王。”
徐季安对此答案并不惊讶:“那这些失踪的女子现在何处?”
梁赋笙眼神幽幽,眉头拧作一团:“鬼魅城,揽月楼。”
揽月楼?徐季安心下一沉,果真如他所料,揽月楼的姑娘有问题。
先时,周钰之等人在鬼魅城各处潜伏许久,终于在揽月楼寻得齐王私下贩卖狄珞的证据,但因宋裳衣行刺齐王,鬼魅城出入更为严格,周钰之等人暂且按兵不动,继续在鬼魅城暗中观察。
这一观察,便又见到许多不寻常之事,揽月楼便是其中一件。
对方继续说道:“揽月楼是鬼魅城之青楼,同浮沉堂、鹤立居、禅心阁、月练庭、松风阁共同隐匿在鬼魅城白雾之中,因此地势不明,进去的客人也都是由专人领进领出,见不着其真面目。”
这些都是梁赋笙四下打听来的消息,但鬼魅城里头究竟是何光景,他亦不得而知。因鬼魅城把手极其严格,莫说他想进里头将那些女子带出,便是进去,都是难如登天的事。
于是他想到了徐季安,徐季安调查鬼魅城许久,应当是比自己知晓的要多,谁知他未先去寻徐季安,徐季安今日倒是先来寻自己了,真是天意如此。
“季安,你对鬼魅城有几分了解?”
徐季安:“不多,但倒是能试着将那些姑娘带出。鬼魅城虽是防守重,但因其在地下,仍需地上物资供应,同金樽楼存在不少交易,倘若我们从金樽楼入手,应当会容易许多。再者,鬼魅城同西域往来频繁,不日西域商行来访,此事由我负责,我们的人可借此机会乔装进入。但……”
梁赋笙顺着他的停顿问道:“但是如何?”
徐季安慢慢将眼睛闭上,叹气道:“揽月楼姑娘人数众多,只怕要有所取舍了。”
梁赋笙闻之亦叹气:“看来只能如此了。”
半响过后,他将话题引至狄珞:“季安,我近日遇上两件同狄珞相关之事,本欲同你讲,但因事务繁忙,一时耽搁了。”
徐季安笑笑:“无妨,现在道来也好。”
“你可知流溪河畔的沈馥芳老大人?沈大人去世时,沈府一位名唤陆林的婢女不甚在流溪河中溺亡,但经仵作验尸,这婢女乃是中狄珞之毒而亡!”
梁赋笙还欲将第二件事娓娓道来,眼前人却簌地站起身来,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问道:“子君,你是说……这婢女叫陆林?”
徐季安记得,陆柍之长姐名唤陆林,而陆林正是在流溪河中溺水而亡!
——
七月二十六。
陆柍是在梁书烟身子不错的情况下将她带下山的。梁书烟在潭阶寺时同陆柍讲,她打算去广陵。可眼下入秋,将要落雪,去往广陵的商队渐少。且梁书烟身子弱,经不起折腾,陆柍便劝她在长陵过冬,待来年开春,积雪消融,身子养好再走也不迟。
于是在问过慧觉的意见后,她今日特意租了辆马车,趁着夜色将人带回东柳巷。但是好不凑巧,她在门前遇上了同样晚归的徐季安,对方却磨蹭半天不进门,她只好耐心等待,以防梁书烟被人瞧见。
“陆姑娘今日怎么坐马车回来的?”即便陆柍尽量将身子隐在黑暗中,不想被人发现,可还是被眼尖的千夜给认出来了。
她笑笑,尽量不去看徐季安:“路途遥远,便借了辆马车。”
但她还是忍不住用余光去找那抹身影。余光中,徐季安已经站稳于地,先若有所思地瞥了眼马车,而后对着陆柍微微点头示意,抬脚进了院内。
陆柍有些落寞地垂下眼眸,心中似乎堵着一道墙。
她回想千夜同自己讲的话,有些迟疑。也许徐大人真的是有什么难以言喻的苦衷,她该不该同大人解除误会呢?毕竟这样好的一个人脉,陆柍还是不想同徐季安闹得太僵。
突然,她似乎下定了决心般地拉开马车门帘,将钥匙递给阿九,然后叮嘱几句,随后便跳下马车,快步跟上将马车拉入院内的千夜。
“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陆柍的声音在院内响起,清脆响亮,听得徐季安心湖泛起涟漪。
徐季安手握佛珠,却没有停下脚步。后头的陆柍见没有人阻拦自己,便提裙小跑跟上,在徐季安要将门关上的一刻,她快速地用手抵在门缝之中。
她在赌,徐大人不会夹自己的手。
徐季安面无表情地将自己放于门上的手垂落,言语有些冰冷:“夜黑风高,你当真要进我房内?”
陆柍恍若未闻徐季安的话,只是见门缝越来越大,狡黠地笑:“大人,我想了许久,觉着中元那日您的话说得也是不错的,对于某些人来说,可能或者更好,但对于某些人来说,死去反而可能是一种解脱,我们二人并非想法冲突,只是看到了事物的不同面。”
徐季安听完后淡淡道:“陆姑娘所言极是,快回去歇息吧。”
陆柍的眼珠子在眼眶内转了一圈,然后将袖中的桂花糕拿出,系在门中间的木格上:“大人,听闻您近日操劳,不甚感染风寒,这糕点配药最好了,您收下吧,眼下夜深,我便不打扰您休息,愿您早日恢复。”
话毕,她快跑出院门,直到门关上,徐季安才将视线收回,眼里蒙上一层淡淡的担忧:若是她知晓陆林并非溺水身亡呢,该有多伤心呢?
他盯着门上的糕点看了许久,终是叹气将门上的糕点提入房内。
大约她这辈子都不会知晓的。
隔壁,阿九方扶着梁书烟在院中石凳上坐下,陆柍便进来了,陆柍脸上泛着浅浅笑意,招呼阿九道:“阿九,你同梁姑娘暂且住这间屋子,我白日已经添好物件了。”
她领着两人进入宋裳衣先前住的房间,宋裳衣走后,陆柍便住在这件屋子,但眼下梁书烟身子不好,陆柍便将屋子让出,搬回原先的破房去了。
“多谢陆先生。”梁书烟在阿九的搀扶下对着陆柍盈盈行礼。
陆柍对着她摇头:“此处可没有什么小姐先生,梁姑娘唤我陆姑娘便是。”
梁书烟眼含泪水,轻言:“好,陆姑娘。”
梁书烟热泪盈眶地看着陆柍,心底满是感激,她感激陆柍不嫌弃自己一身病气,感激陆柍能够在自己伤心时安慰自己,感激陆柍帮助自己逃离沈府。
虽说陆柍原先是带着目的靠近自己,但她并非是要做什么坏事,她们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
思及那份验状,梁书烟上前握住了陆柍的手:“陆姑娘,你阿姐的事情当真不能同我二哥讲吗?”
梁书烟知晓,二哥将验状藏在密室中,不告知陆姑娘事情真相,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可是,倘若不同二哥讲,陆姑娘便是得了这份验状,又能如何呢?
她一介平民,定然是做不了什么,只能看着验状徒伤悲。
陆柍摇头,温和笑道:“梁姑娘莫要担心,此事我会看着办的。”
她明白梁书烟的好意,但还是不想同梁书烟过多地插手此事,若是梁大人想要帮自己,便不会让这份验状放于最底下积灰。
陆柍不信官员,便是徐季安,她也是半信半疑的。但她既然住在了徐季安隔壁,所谓近水楼台,她该抓住机会,同徐季安打好关系,然后通过徐季安行些方便。
她今日收拾屋子时,将陆林留下的木盒不甚摔落在地,这才发现盒子里有暗处,里面留有一封书信。
信件上写着:胡,狄珞于三日后安抵长陵,已有旧人在彼处恭候,待交割无误,速取银至府外竹林,若途中生变,立行应急策,护狄络周全,务必送至金樽楼。
狄珞乃是禁物,可这信件却白纸黑字记录着狄珞交易。陆柍觉着,这封信里藏有大秘密,而这秘密同陆林的死相关,让她在毫无头绪中又生了一丝希望。
也许,只要查清这封信件背后的事情,便能寻得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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