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四,金樽楼。
方才下过雨,徐季安的脚上沾了不少泥土,他先在门前小水坑中蹭去,待鞋履干净,方上楼去。
室内暖香温玉,传来娼妓的浪荡笑声,隔着屏风和门,都叫人听得真切。竹影将请帖交由门上侍卫,两人这才进去。
“诶呦,王爷,来嘛,来喝嘛…”
徐季安微微一笑,对着座上的萧云明和萧云祁行礼:“下官见过齐王殿下,端王殿下。”又对着一旁的新面孔作揖,对方也忙不迭站起身回礼。
齐王颔首,一旁的女子便起身去拉徐季安,对方却直接绕过她坐了下来,没一刻眼神停在自己身上。
月娘顿时觉得委屈,眼巴巴地看着齐王,娇嗔道:“王爷~”
萧云明见此景却是大笑:“月娘,徐大人为人古板,不识风趣,你就莫要热脸相贴,还是乖乖到我这边来。”
徐季安被安上一个“古板”的名头,眉眼却依旧含笑,坐的挺直。面上是在观看调情,实则在暗中打量。
他今日在这见到了两张颇为熟悉的面孔,一张是端王萧云祁,另一张,虽不是故人,却恰似故人。
端王萧云祁未及弱冠便受封前往襄陵,因其外祖酿下大错,被诛九族,端王亦被禁足襄陵王府。月余,皇上敕令,未得旨意,端王不得回京。可今日却在此见到他,还是同齐王一道,倒真是让徐季安有些出乎意外。
而这另一位,则像极了徐季安故去的好友,禾稷。他用手指摩挲茶杯边缘,入耳的是些床笫相欢的话,入心的却是禾稷同他分别的场景。
四年前,徐季安被贬江陵,禾稷被贬秣陵,二人一道从长陵出发,待离了城门,不久后前路便一分为二,禾稷站在分叉路口,对徐季安抱拳:“徐兄,你我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还望此去一路顺畅,到地给我来信。我们两人虽身处两地,相隔千里,但心志相同,便是共处一地。”
可惜,徐季安没有等到禾稷的回信。禾稷淹死在冰盖下,浑身冻得僵硬,双目瞪圆,死不瞑目。消息传到江陵时已是第二年夏季。徐季安觉着,知晓禾稷死讯的那日是比开春还冷的,外头艳阳高照,他的心里却在下场大雪。
齐王今日特意寻了个面孔相似之人过来,不知是想让自己念旧情,同这位新官好生交往。还是想让自己刺痛一番,再好言相劝收入麾下。
“怎么不说话?”萧云明终于从温柔乡中回过神来,见桌上之人各自心事重重,却没有交谈,有些微微不满。
他向月娘投去一记目光,对方便识趣地退下,这才开始招待客人:“徐大人莫要拘束,只当这是寻常的友人相聚罢。”
他将“友人”二字咬得极为重。
对方恭敬地答是,萧云明便转向一旁的禾凌,眼里含着不明的笑意道:“禾大人也莫要拘谨,今日来的都是熟人。这位徐大人同你虽是第一次相见,但同你兄长可是同窗好友,交情匪浅,说来,你倒是也可称他一声兄长。”
提及禾稷,他叹气摇头,满脸惋惜:“只是可惜你兄长英年早逝……”
禾凌识趣地为其倒酒,宽慰道:“王爷不必伤心,兄长之事乃是意外。多亏王爷相助,我才能替兄长料理后事,若是兄长知晓此事,必是会在九泉之下感念王爷恩情。”
他手上动作不紧不慢,余光却是放在徐季安身上。兄长说,徐大人长相清秀,风骨雅正,文采斐然,且心怀百姓,是不可多得的好官。他今日一见,此人果真不负美名,颇有风采。
萧云明亦在不动声色地打量徐季安,只见着徐季安神色平淡如水,手指却是迥劲有力地握着酒杯,似要将其捏碎。想必禾稷在其心中留有极重的分量,不过轻描淡写一句话便能让一向不出漏洞的徐季安微微失态。
这对萧云明来说既是好事,也是坏事:好事是徐季安并非神仙,仍旧存在弱点;坏事是徐季安过分重情,只怕不会轻易易主。
他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而后将酒杯重放于桌面,打破这片刻的安静氛围:“徐大人,本王今日请你过来,你应当知晓是何意图?”
话毕,徐季安的脖子之上已然架着一把利剑,后方的竹影亦被人点穴,不得动弹。
萧云明做事向来霸道,他给过徐季安一次机会,他没来,今日便是这最后一次机会,倘若他愿意归属自己,待他日自己登上皇位,自然是不会忘记这些忠臣。可若是他不愿意,萧云明眼里容不下异己,明日便会将徐季安的讣告发出。
徐季安风淡云轻地噙茶,对着萧云明微微笑道:“殿下果真是雷厉风行,只是下官愚钝,只知晓今日前来赴约是为结交友人,不知殿下有何其他意图?”
萧云明冷笑看着他:“父皇年老力衰,太子身子羸弱,恒王远离长陵,如今这偌大的长陵城中,能够担当重任的只有我一人。所谓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1],徐大人可还要我说得再明白些?”
徐季安闻言仍旧面带微笑,仿若脖子无物,他举杯敬齐王,淡淡道:“下官心中明晰,但还请殿下容许下官再思考些许时日,待中秋后再予回复。左右下官不会离京,性命全在殿下一念之间。”
萧云明嗤笑,并不信其鬼话,也不想留下后患,随即示意侍卫下手。
突然,身旁的萧云祁猛地拉了萧云明一把,只听见咻的一声,一只头带剧毒的箭划过半空,直直地插入后头屏风,在空中磨出一丝危险的气息。
“有刺客!保护殿下!”
侍卫大喊一声,厢房内的暗卫立刻从四面跳出,将两人护在中间。
徐季安脖子上的冰凉顿时褪去,他立刻解了竹影的穴位,而后见机退至屏风后,还不忘将愣在原处的禾凌一同塞进屏障处。
众人身前,为首的侍卫名唤寒舟,他面上带着云鹤纹祥面具,一双细长桃花眼微眯,仿佛正在狩猎的饿鹰,眼神锐利地循着窗上破洞望去,射向箭矢的来源,对面,品茗轩。
萧云明不久前才遭遇刺杀,身上伤口还未好全,此刻再遇,心眼已是跳到嗓子。他今日来时虽留了个心眼,在胸口处佩戴护心甲,可那支箭是向着他的眼睛来的!
“殿下可还安好?”禾凌回过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询问萧云明安危。
萧云明神色凝重,只道无妨,但很快便披上能抵挡箭矢的斗篷。寒舟已经带着几个暗卫追出去,余下的侍卫则是带着二人一步一移动,慢慢挪到马车处,直到萧云明和萧云祁都上了马车,侍卫才暂时松气。
金樽楼内,徐季安见马车逐渐远去,这才转头看向禾凌,这张尚未脱去稚气的脸此刻惨白无色,额头渗着细密冷汗,大约是头一回见到这般场景,被吓得不轻。
于是徐季安递了一方帕子给他。
禾凌道声多谢,半响才缓过神来,他担忧刺客仍在暗处,便带着徐季安去了金樽楼的隐蔽夹层,两人席地而坐,竹影同禾凌之侍卫则是守在身后。
“方才多亏端王,殿下才没受伤。若是殿下今日真出了什么事,我便是死一万遍也不足惜的。”禾凌回想方才的场景,懊恼地摇头叹气:“殿下可不能出事……”
徐季安淡笑,见他张口闭口都是萧云明,便问道:“禾大人同齐王十分交好?”
禾凌闻言点头:“徐大人方才也听见了,眼下太子身弱,皇上渐老,北方戎族却屡次相犯。朝廷大臣不仅不考虑边境之事,反而割裂成三,犯起内乱。私以为该是统一起来,共御外敌,而齐王是这三位中最有可能继承大统之人。”
他说得认真,也没有察觉身旁人的异常。
继承大统吗?徐季安笑而不语,诚然,齐王手段不错,面上做了不少好事,可事实上他谋杀手足,铲除异党,视人命如草芥,这样的人便是坐上了皇位,也只顾着自己利益,不顾百姓。
这般自私利己之人,最终只会将落于其手中的江山败光。
他见禾凌眼神饱含崇拜之意,倒也没有冷漠地直接打破其幻想,而是继续倾听。
“齐王殿下有治国才能:平定东部混乱,查处贪污官员,礼贤下士,帮扶官员。我兄长去世后,便是殿下一直照拂我们母子俩,不仅帮我阿娘治病,还助我入学堂读书。”
“殿下今日相邀徐大人,便是有意纳贤,虽是方法简单粗暴些,但却是真情实意的。大人以为呢?”
徐季安觉着,禾凌模样是无害的,但想法倒是染上了萧云明的狠唳,刀已落于脖颈之上,却能美化成“简单粗暴、真情实意”。
同禾稷真是两般模样!
良久,徐季安才开口回绝道:“禾大人言之有理,但徐某无意党争,只想在其位谋其职。”
“徐大人,做好本职同追随齐王并无冲突,反而是相得益彰。”
“不必了,还请禾大人回禀殿下,我今日便能给出答复:徐某身向清明,不入党争。”
徐季安起身拍去衣袂上之灰尘,拱手辞别。
禾凌见徐季安如此坚定,喊道:“徐大人,你会后悔的!殿下定然不会放过你的!”
不会放过他吗?徐季安无畏地笑笑,萧云明何时放过自己了?将狄珞带入皇宫,害得贞贤太子无故离世的是他;在马车上做手脚,害得自己跌落悬崖的人是他;将刀剑架在自己脖颈上,想要杀害自己的也是他。
桩桩件件,徐季安是瞧不出任何他想要纳贤的意图,他不过是想要利用自己,待事成之后再解决自己罢了。
左右不过一死,倒不如坦荡死去。
他停住脚步,淡淡撂下一句:“还望禾大人不忘初心,是为国为民而追随齐王。”
禾凌对着他大声哄道:“跟随齐王便是我的初心!”
徐季安苦笑,没再说什么。
待走远,竹影才上前并行,道出心中疑虑:“大人,今日的刺客?”
“是不是我派的已经不重要,在齐王心中,便是我了,如此也好,倒不用虚与委蛇,假面相待了。”
眼下宋裳衣已到岩陵,那边是恒王的地界,萧云明便是手再长,也伸不过去。小寒庄的百姓也陆续往江陵迁移,如此,徐季安在京软肋没了,他又有何畏惧。
何况,他同齐王摊明,齐王必会想方设法要了他的命,放于自己身边的人增加,鬼魅城的人减少。如今周钰之等人身处鬼魅城不得出,危险重重,他能替他们分些视线,也是好的。
“云为如何?”徐季安指的是方才将剑搭在自己脖颈处的侍卫,乃是三年前他安插在萧云明身旁的眼线。
倘若没有那一根箭矢,他会同云为演一出戏。
“他同寒舟追出去了。”寒舟亦是徐季安之人。
徐季安若有所思地看向品茗轩,虽不知是何人动的手,但也算救了自己一命,还让齐王这般贪生好死之徒乱了阵脚,他是该感激一番的:“让他们点到为止就好。”
“大人,如今我们同齐王挑明关系,周钰之那边是否可以动手?”
徐季安摇头叹息:“不急,那边又生了新的事,周钰之暂时无法全身而退。”
——
隔日,梁府。
今日是难得的晴天,微风拂面,带着丝丝燥热。梁书烟今日心情大好,吩咐下人将院中的桂子树移走,她想趁着起风放纸鸢。见陆柍过来,便笑着向对方招手。
陆柍望去,梁书烟今日精神颇好,穿了鲜艳的石榴裙,粉黛轻施,额间点着桃花花钿,风一吹动,秀发便扬起,带着桂子香,比院内的药味都要浓。
她笑盈盈地走近问道:“小姐怎么今日想放纸鸢了?”
“方才阿十收拾房间,找出这只积灰的纸鸢,我见今日天气舒爽,房里的书籍也已看完,便想着来放纸鸢。可惜我这院里都是树,见不着天空,于是将些桂子树移走。”
陆柍往地上望去,下人移树之间,落了一地的桂花,满是香气,大约是些早桂,开花比寻常桂子提前了些。
她见梁书烟今日脸上的病气减少,倒像个活人儿,面露喜色道:“小姐说得是,今日这天气是最适合放纸鸢的。”
好在梁夫人不在府中,不知晓陆柍同梁书烟整日不习女工,而是做些旁的事。
梁书烟将纸鸢升上天空,待纸鸢到达一定高度,她握紧了手中的线,然后问一旁的陆柍:“陆先生,你说这纸鸢能够看见整个梁府吗?”
“何止梁府,小姐的纸鸢放得这样高,便是长干街也是能见着的。”
“是嘛”,梁书烟低头喃喃:“若是这纸鸢能看到岩陵,看到阿兄便好了。”
梁书烟口中的阿兄是梁府大公子梁见笙,梁见笙驻守边疆,已有五年未归长陵,便是阿爹去世,皇上都不允其归家发丧。
阿娘说,阿兄是大乾的将军,不能拘泥于小家,他该去边疆实现自己的抱负,而不是想着归家,家中有二哥便好。
可梁书烟还是想念阿兄。阿兄是这个世上对自己最好的人了,阿兄若是知道自己生病,一定会心疼的。可他离开了很久,梁书烟快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了。
她方才的声音很小,但还是被陆柍听见了,陆柍细细思考一番,对着梁书烟道:“纸鸢比大雁身轻,大雁都能飞到岩陵,纸鸢也能的。”
梁书烟知道她在胡诌,但也相信,相信阿兄真的能见到,于是她将手中的线扯断,任由纸鸢飞走,然后咧嘴一笑,叫阿十将点心摆上。
待见不着纸鸢的影子,陆柍才收回视线,向着桌面看去,却被惊到。她原以为点心是往日的几碟糕点,可阿十陆陆续续提了多个食盒,一一将吃食摆在桌上,足足摆来五十个盘子,看得陆柍微愣。
梁书烟笑着拉她坐下,又让下人一同坐下享用美食。陆柍便也没多想,只当是梁书烟大病初愈,胃口变好,但又觉着不对劲,正欲劝自己莫要再想。
甫一低头,隔壁杯中便落了一滴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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