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回忆八
在还是个婴孩时，红鸾便被天枢尊者捡了回去，据师尊说，那是遥远南边一场生灵涂炭的战乱，国与国之间时常打仗，而死了满地的流民里，也说不清到底哪些才是她的亲人。
有些修士在通达身心后会幸运地获得一些婴孩时的记忆闪回，往往是零星的片段。
恍惚中，有个温柔坚韧的女子在刀光剑影里将她紧紧护在身后，像是母亲。
也有个手带黑石环的少年，在饿狼窥伺的夜里捂住她的嘴，救了她一命。
师尊将她从咿咿呀呀的婴孩养到会流利说话的小女娃，在测出还算不错的灵根之后，便正式收她为亲传弟子。
可红鸾还什么都不懂，年幼的她只知道自己可以永远和温柔和善的师尊待在一起，并且还多了几个非常厉害的哥哥姐姐。
厉害在于，他们可以在天上飞来飞去。
除了五师兄，他一飞就摔。
红鸾跟着记忆里一动不动蹲在地上看的自己一起笑了。
那笑意很柔软，星星点点落在眼角眉梢，像泛着璀然光亮的湖水，厉九野捏了捏拢在袖袍中的指节，垂眸平静地问：“天枢尊者对你很好吗？”
红鸾点点头：“师尊救了我，将我养大，又教我修炼，自然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厉九野不禁在心里冷嗤一声。
她说的天枢，和他印象里的天枢，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而这时，经历了盘问，探查，关照，劝说的陆衍终于从四师兄程翊的手底下脱身，跨步到红鸾面前，冲着她无奈地笑笑。
盘问的对象于是变成了厉九野，红鸾侧耳听着。
程翊其实也问不出来什么，顶多是姓甚名谁，家住何方，过往的经历如何，厉九野都滴水不漏地答了，程翊便又想试试他的身手。
红鸾及时出声打断：“师兄师姐，前边就是魅魔逃窜的密林了。”
临近傍晚，江面都飘起了薄雾，而林中雾气更重，远远瞧过去都是一片阴影。
“魅魔为祸一方，身为仙门弟子，自该为此地百姓诛杀邪魔。”青瑶感受着附近流转的诡异气息，思忖片刻后接着说道，“今日天色已晚，我们先四处查看一番，等明日天亮再进林。”
程翊便朝陆衍挤眼睛：“这样，我与三师姐还有这位厉兄弟前去探查，小五才受了伤，便和小六一起寻个今晚的栖息地吧！”
这是他们特意商量好的，给陆衍留下与红鸾单独相处的机会。
红鸾疑惑地看向四师兄：“你们去探查便好了，为何要带上厉九野？”
他都还未入门，去探查什么？
此番安排是程翊说下的，红鸾便转头想寻求青瑶师姐的帮助，可出乎意料的是，平常十分向着她的师姐也只是安抚似的对她颔首。
程翊摸摸眉尾，反问道：“厉兄弟既要进太一，提前跟着我们锻炼锻炼怎么了？”
红鸾扫了他两眼，毫不留情地戳穿：“师兄，你心虚的时候就会摸眉毛。”
这让她忍不住猜测四师兄是不是要偷偷为难厉九野了。
程翊立时放下了手：“我没有！”
“不如还是我去吧。”
陆衍不想师兄妹因为自己吵起来，他虽想向红鸾表明心意，但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
那怎么行？！程翊刚想出声，便听到红鸾先一步开了口：“师兄身上还有伤。”
要不是人多，程翊简直想给陆衍比个大拇指——可以啊，都学会以退为进了！
红鸾想的则是，三师姐和四师兄修为都只有八境，被魅魔盯上的五师兄如果放在他们身边，那还不如放在自己身边安全。
只是他们坚持要带走厉九野。
而厉九野也没有拒绝。
“那你们自己小心，不要走太远，有什么异常一定要发信号。”红鸾细心叮嘱道。
程翊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行了行了，你一个六境，就不要操心师兄师姐了！”
红鸾没说什么，只是对师兄微笑。
陆衍恨不得扶额。
倒是青瑶看了红鸾两眼，随后有些高兴地摸了摸她的脸，柔声道：“你和小五也小心。”
红鸾点了点头，仍是有些欲言又止地对着厉九野的方向，可他一直没看她，整个人都淡淡的，不知为何，给她一种冰冷的感觉，像从冬夜吹来的风。
三人很快就走远了。
天色昏暗，红鸾和师兄捡了点木柴，又寻了一处背风的地方，将柴堆点燃。
火焰荜拨作响，带来暖意和光明，又有灵力护持，火苗的形状便显得稳定而安逸。
红鸾站在火堆前，专心致志地将自己的灵识散开，这样便能最快感知到周围的异样，只是散得越远，她便越觉得这里古怪，尤其是密林那边。邪魔气不算很浓，但就是怪怪的。
正思索时，陆衍突然唤了她一声。
红鸾收回部分心绪，转眸望他：“师兄？”
陆衍却沉默着不知该怎么开口，四师兄给他出了不少鬼主意，拍着胸脯保证绝对能把六师妹感动到哭，这辈子都忘不了。
那都是胡扯，还是青瑶师姐说得在理——
“世间真心最难得，你将自己心里想的和平日做的，都告诉师妹便足够了。”
陆衍攥着指节，往前迈了一步，鼓起勇气说道：“先前，师兄师姐虽问了魅魔，我却没将幻梦一事告诉他们。”
“那是师兄的私事，师兄不愿说便不说。”
谁还没有些隐秘的欲念了，红鸾不觉得这有什么，她相信师兄自己可以处理好。
“师妹你......不想知道吗？”陆衍有些被打击到，声音低了下去。
红鸾心说她早已问过两回了，可陆衍那时怎么都不愿说，难不成被师兄师姐开导了一下后，终于肯找人倾诉了？
于是她毫不犹豫道：“想！”
“此类幻术针对的都是人之软肋，若师兄告诉我，下次再碰上时，我便也知道该怎么劝师兄了。”红鸾又解释了一句。
可陆衍摇了摇头。
红鸾愣怔了一瞬，只听师兄停顿片刻后慢慢开口：“劝不了，那人对我极为重要，若有幻境需要将她杀了才能破除，我恐怕会先杀了自己。”
“如此......重要吗？”红鸾有些意外。
但她转念一想，师兄都肯和魅魔结下同心相连的邪术了，看来魅魔幻化的那个人，在师兄心里确实举足轻重。
“她非常重要。”
陆衍满眼都是红鸾，只说了这么几句话，他便已经掌心冒汗，心如擂鼓了，但又本能地想要告诉她更多：“我与她相知多年，相伴过无数个日日夜夜，一同对招，一同晋升，她是我见过最优秀、最耀眼的女子。”
第一次见到红鸾时，陆衍自己也还是个小少年，正跟着三师姐懵懵懂懂地入门。
他起初以为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是哪位内门长老的掌上明珠，怕她独自在外摔了，便陪着玩了半日，直到师尊把人领走。
往后，修炼之余，师尊亦会常常将小姑娘带来，多数交给师姐，偶尔交给他。
后来，小姑娘长大了些，测出了灵根，便成了他的师妹。
他们几乎日日都会见面，一起听课，一起修炼，一起吃饭，一起回相邻的小院。
红鸾院子里五彩的格桑花是他种的，树枝上的秋千是他搭的，屋里看星星的窗也是他偷偷凿的，甚至，师妹半夜碰见老鼠，他都能立刻披上衣服翻墙去给她抓。
同处一个师门，师兄妹之间感情好是十分合乎常理的事，陆衍承认自己很喜欢这个乖巧可爱的小师妹，想满足她所有的要求。
直到一年前，内门的某个师兄红着脸托他给师妹递一封书信，而他思虑了一夜以后，竟鬼使神差地拆了那封信，看完便一把火烧了。
陆衍意识到自己对红鸾的感情开始不受控制了，他明里暗里拦下了不少心仪红鸾的师兄弟，也更加想要与她待在一起，就连这次下山历练，也是他同师尊求来的。
已说到这份上，陆衍觉得师妹应当能听懂了，他万分紧张地抬起眼眸，却见红鸾正盯着火苗沉思。
这反应好像有点不对，陆衍心里一沉。
红鸾听师兄说朝夕相伴的女子，脑海里就自动浮现出个人，她又思索了一会，才试探般地问：“是青瑶师姐吗？”
这样便能理解为何还要瞒着师兄师姐了。
绕了这么大一圈，想必师兄是还不想让青瑶师姐知道，红鸾这么想着。
陆衍心情变得十分复杂，甚至开始反思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才让师妹如此误会。
红鸾瞧着他一言难尽的模样，想了想，体贴道：“师兄放心，我会保密的。”
“......不是。”
陆衍心中的紧张与忐忑终于因此变成了慌乱无措，又有点没来由的恐惧，复杂的情绪推着他向红鸾靠近。
焰光映照下，女子面容娇艳灵动，看过来的瞳眸漆黑而润泽，缀着几簇跃动的火苗，像天幕中闪烁的星。
不是什么？
红鸾没问出来，因为师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更重要的是，他走近后忽然抱住了她。
和平时修炼时的触碰不同，她不由愣住。
“我在幻梦里看到了你。”
陆衍抱着红鸾，仿佛这样才有勇气继续开口似的，他收紧双臂，没有感受到抗拒后，心下微松，排演过数次的话语也终于在这一刻全盘托出：“师妹，我心里的人一直都是你。”
“我们一起在太一度过了无数个日夜，朝夕相伴，形影不离，这世上不会有人比你更重要了。”
红鸾说不出自己此刻是哪种心情，她沉默着没有动作，没有打断，风声也静了下来，火光明亮，夜色愈浓，雾气蔓延。
“你知道我在幻梦里看见了什么吗？”
陆衍温柔的低语在她耳边响起。
“一开始，和我们下山时没什么不同，只是后来，你突然受伤，我只恨不能为你挡下所有伤痛。”
于是就有了同心相连，陆衍停顿了一瞬。
“好在没过多久，你便好了。”
“我们又回到了太一，在你院子里新搭了座架子，也将角落的那株紫藤移了过去。”
“它又开满了花，一大片的粉紫色。”
“而你就站在一簇簇摇曳的花枝间，对我笑，叫我师兄。”
陆衍一颗心也静了下来，轻柔地摸着红鸾披散在身后的长发，如梦中一样——
“只是那样的场景，便足以让我沉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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