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记忆的欺骗性

我的时间观念很强，除非有意外发生，约好的时间绝不迟到。我赶到钟楼时，提前了两分钟。附近没有人。我在长椅上坐下，看着开阔的大草坪，心里很乱。

在这大半天的回忆里，怨恨阵阵涌上心头，好几次我都想打电话告诉他别来了，可理智最终还是占了上风。尽管心思摇摆不定，但我不喜欢出尔反尔。既然答应了给他当向导，那就咬咬牙挺过去吧。我现在需要做的是掩藏起真实的情绪。我们已经不是夫妻了，只是路人，我没有资格对他发泄怨恨。更何况，发泄了又能怎样？打他骂他能改变事实吗？能抹去我心里的伤痛吗？反倒显得我小肚鸡肠，像个泼妇一样难看。我可不想让他知道我仍在怨恨他。我可不想让他误以为他在我心里还很重要。最好的做法就是把他当成一个不相干的人来对待，表现出毫不在意的冷漠。这样的话，既可以保住我的自尊，又让他离我远远的。好吧，就这样。

不远处的草坪上围坐了几个人，忽然间他们全都大笑起来。笑波传来，震动了我。刹那间，我的脑海里跳出来同样欢乐的画面。原来我也曾经笑过。曾经像他们这样大笑过。那天我们一帮同学坐在草坪上准备入学后的第一次期中考试，有人突然说：“你们信不信布莱德还没有考到驾照？”什么？真的假的？怎么可能？大家七嘴八舌，都把惊讶的目光投向布莱德。这个在美国土生土长的二十六岁小伙子笑眯眯地看着大家议论，最后才慢条斯理地解释：“这事不怪我。真的不能怪我。是考官成心跟我作对，哦，不，是考官认为我成心跟他作对。我只是一不小心把车开上了人行道，他就大呼小叫地嚷嚷说我要杀了他，开了车门撒腿跑到远处的树后面，抻出头往我这边张望。他那个样子，唉，你们没看见，好可怜哪。从那一刻起我决定以后不再考他们了。”他的话音一落，同学们全都大笑起来，纷纷起哄：我爱你，布莱德，你太善良了，你真是好人哪。他微笑着频频点头：就是，就是，没错，我知道，我知道。

原来，过去那几年的苦日子里还是有过欢笑的，我怎么都给忘了呢？那么跟周密在一起的那些年呢？在我断断续续的回忆中，心里始终是苦涩酸痛的。忆起的往事也都是灰暗沉重的。难道那些年里我的生活中只有阴沉消极的一面吗？快乐呢？不会没有过吧？他也不会只有那些讨厌的缺点吧？否则当初我怎么会跟他在一起？怎么会跟他亲热时竟然忘记了妈妈的碎碎念和凌云青紫的脸？那时我到底在想什么？我年轻时刁蛮任性，浑身是刺儿，没必要、不可能、也做不到委曲求全，如果没有过快乐，如果不是因为他身上有着吸引我的优点，我怎么可能跟他在一起那么多年？可回忆往事时，为什么我都想不起来他的好呢？那时候的欢笑又都跑到哪儿去了？

这就好像一幅画面上的某些色彩被抽掉了，彩色的照片变成了灰黑色。又好像我的记忆里有个魔筛，滤掉了甜美的片段，只留下了苦涩的碎片。而今把这些碎片拼凑在一起，我看到的是个不可思议的年轻时的我。

莫非这个魔筛是根据人的愿望来决定记忆取舍的？留下自己在意的片段而筛除掉不在意的？或许不仅仅是取舍问题。甚至，它是否具有欺骗性？是否会往记忆里添枝加叶？会扭曲记忆吗？这是不是人自我保护的本能？因为我一直在提醒自己要忘记他，所以魔筛便抹去了那些值得我留恋的色彩和美好的片段？那么，我的记忆中漏掉了什么？扭曲了什么？现在的回忆到底跟当时的实际情况有多大偏差呢？

这么说来，人有可能通过修改记忆来宽慰自己或折磨自己？人的快乐与否是不是跟记忆的取舍和修改方式有关？乐观主义者记住美好快乐的片段，而悲观主义者则记住灰暗悲伤的东西？我是个悲观主义者吗？我从什么时候起成了个悲观主义者？是天生的吗？跟妈妈的基因有关？还是由于生活中的变故？我不想当悲观主义者，可我要怎样做才能变成个乐观主义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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