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我失去了信任人的能力

沈昕摘下眼镜，抹去流下来的泪，低声叹了一口气，“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你妈她……唉。你看到了小孩不该看的一幕。”

“当时的情形混乱，她也没料到会被我看见。那天我下了晚自习回家，打开家门，正看见那女人的丈夫和我妈在里屋拉扯争论，我爸呆呆地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他们谁都没注意到我。那个男人不停地大声嚷嚷说要告到我爸单位去。你不知道平时老实木讷的男人气急了有多可怕。我认识他那么久，从没想过他会那么凶。我吓得全身哆嗦，站在门口动不了。我妈拉着他的胳膊不放，一个劲儿求他冷静点，别冲动，拉扯到最后，最后，就发生了那一幕。我当时傻眼了，心里难受死了，可我不敢哭不敢叫，生怕他们看见我，只能憋着，使劲儿地憋。”

“唉，”沈昕伸过手来轻轻地覆在我的手上，把温热绵绵地传递给我，关切地问：“后来慢慢好些了吧？”

“开始那几个月最严重，后来淡了些。不过，我从未停止过懊悔自责。当初要不是我告诉我妈，就不会有后来那些悲剧。我为什么不能像小说里那些聪明有决断力的女孩子一样自己去把问题解决好呢？为什么偏要告诉她？后来那些年看着她在痛苦里挣扎，我真恨自己的莽撞。为什么要说服她相信？你说我怎么那么笨？”

沈昕柔声安慰道：“你那时只有十几岁，能懂什么？”

“过去十六岁的女子都当妈了。可我白痴得就像个三岁小孩。我要是成熟些该多好。我怎么就那么笨呢？一点主见都没有。”

“小时候无忧无虑长大的孩子怎么可能知道该如何面对突降的灾难呢？你给自己背这么大的包袱，对你不公平的。更何况，你妈妈已经不在了，她不会再有痛苦了，放下这些吧。”她的口气耐心而恳切，眼神极其温柔，仿佛穿越到当年，她在安抚那个受了伤害不知所措的孩子。

我心里感动，喃喃道：“道理我都懂。我明白我该忘掉那一切。发生了的永远不可能改变，想着它有什么用呢？可……我就是忍不住想。”

“什么都需要个过程。你现在能把它说出来，就说明它在你心里已经不那么顽固了。总有一天你会放下的。”

“会吗？真的会吗？”我在问她，更是在问自己。

“需要一段时间。遭遇不幸后，要尽早把负面情绪发泄出来，憋得久了，怨恨和惶恐难免会扭曲心理和性格。小孩自己不懂得该怎样做，没有大人的帮助，很难走出来。可惜你当时没能及时得到心理疏导。”

“你说的太对了。你怎么懂？你学过心理学？”

“算不上懂，只是从一个朋友那里听来一点。她碰到一个醉鬼，强奸未遂。她妈严禁她跟任何人说，在家里都不准提。她长大后一直没法正常恋爱。来美国后，她读了不少心理学方面的书，有时会跟我说说。她有句口头禅：快乐只是痛苦的间歇阶段。”

“对！我正有此感。”

沈昕轻轻摇头，“心理健康的人不会这么想。”

“我也知道我有心理问题。”我叹口气，“你这个朋友比我还不幸。可生在那个年代、那个环境里，又有什么办法？哪儿有人懂心理疏导啊？我小时候只知道，家里出了丑事，不管心里多委屈，都只能憋在肚子里，绝不能往外说，咱丢不起那个人。我和我妈后来谁都没再提过那些事。恐怕我妈以为我早就忘了。直到生命的最后她都不知道我爸出轨对我最大的影响是什么。”

“她不知道你一直在懊悔自责？”

“我想她可能不知道。不过懊悔自责还不是最严重的影响。”

“还有更严重的？”

“我妈曾经掏心掏肺地对我爸好，也曾经掏心掏肺地对那个护士好，结果怎么样，那俩人用实际行动狠狠地教训了她：谁叫你信任我们，活该，是你自己引狼入室，你精心做的饺子，酸菜馅儿，芹菜馅儿，就是我们调情的佐料，你把心敞开，就别怪我们拿刀子往上捅。我妈的心被他们捅成了碎片，再也缝不起来了。这是对她致命的一击，也成了我人生的重要一课。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法信任别人。我失去了信任人的能力！没有过这种经历的人根本不可能理解这个伤害有多深。就连我妈都不知道，别人怎么可能理解。恨是可以慢慢变淡的，但恢复信任的能力太太太难了！这是一辈子的事。从那时候起，我就开始怀疑这个世界上有没有忠诚可信的人，有没有幸福的婚姻。等到周密出轨后，我心里的一个声音不停地嘲笑我：看吧，看吧，傻瓜蛋，你早该知道，男人不可信，婚姻不可靠。”说到这里，我恍然有所悟，有点激动，“我曾跟你抱怨过，周密的出轨像一阵强台风毁掉了我的家园。其实应该说，那个家园原本就是纸糊的，脆弱不堪。掉上去一个烟头就能把它点燃烧尽。你看，当我爸毁掉了我的信任能力时，也就等于毁掉了我一辈子的幸福！”

“这会儿说一辈子还太早，以后的路长着呢，你怎么知道你走不出这个阴影呢？尽管修复心理创伤很难，但总会有办法的。比如说，你用自己的双手建造起来一个坚固的家园，不怕风吹火烧；比如说，碰到一个人，他以实际行动向你证实，这个世界上是有忠诚可信的人的。”

“有这样的人吗？”

“有的，当然有。不过，你要相信有，才能找到。要是根本不信，就算身边有这样的人，也会错过的。”

我沮丧至极，“这是个死局。因为我不信，所以看不到这样的人。因为看不到这样的人，就没机会建立起信任感。恶性循环。我连信任的能力都没有，怎么可能有爱的能力？我甚至连半个朋友都没有。我把心封闭起来。我害怕受伤害。没人能让我敞开它。周密是个例外。刚认识他时，他就是个幼稚单纯有趣好玩的小弟弟。我没把他当成恋爱对象来看待，也就不涉及爱人之间的信任问题。等到彼此了解加深后，成了知心朋友，自然而然地成了恋人。这个过程算是帮我跳过了信任危机的难关。若非如此，我真想不出还有什么样的情况能让我敞开心扉接纳一个男人。我的婚恋困境，说到底，一直都是我自身的问题。我上大学时就明白我的问题所在，可我又不想单身一辈子，所以决定和周密搭伙过日子，毕竟他是我唯一的朋友么。好在他对婚姻的定位跟我差不多，不说爱我，也不要求我爱他，至今他也只是说我和他像是一对特制的螺丝和螺母，最适合相伴一生。这方面我俩倒还算有点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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