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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去建筑学院，右转是个厅，不少桌椅。桌子不高，椅子也不高，凑成一套套正合适。二人相对而坐，我记得是靠窗。
这天过后，我再也没来过这，也再没进去过太学。直到十三年后再回到天中，敢进去了，才发现那里根本就没有窗子，那些桌椅也没有了。
可能是我记错了，也可能是后来再装修过，反正就是和记忆对不上号。你看，我说过的，记忆并不完全可靠。
我记得我又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坐着，也不敢一直看向她，怕自己的惊慌被她察觉。
好在还有白羽作伴，它就站在我右肩，这让我有事可做。我就和白羽这一人一鹰，四粒眼乌珠，骨碌碌互相打量。
白羽先受不了了，看我两眼，目光中透漏点厌弃，突然扭头，扑棱棱飞到对面天曦肩头。
眼看快到中午了，我想不能再拖着了，得把最想问她的、最该问她的都问出来。
我鼓足勇气说：“天曦？”
“嗯？”
“我。。。我。。。”
“你怎么？”
“我带你跑吧？！”
“跑？”
“开战前，我在城东门跟随羽林卫前军出城，那天你去找我。”
“嗯。”
我说：“那天我听你亲口说的，你说‘鬼才愿意去东原’。可现在你怎么又要去东原了？是谁逼你去的？大都统？天月？还是天晨？告诉我是谁逼的你，我去找他们！”
她只是看着我，眼里先是不敢相信，又像是思索着什么，最后眼神黯淡下去，嘴角似乎动了一下，终于还是没开口。
她只是看着我，眼光湿润，像两汪湖水。她长长的眼睫毛像水草，几根浮起，几根倒下。
我一股脑说了下去：“我带你跑吧，去个没有中土人、也没有东原人的地方，去极北。到了那里，你就不用做这些不想做的事了，就不用去东原了。我不想你做你不愿做的事，就想带你跑。”
听我说到这，她又想开口。
我没让她说出来，忙又先说道：“但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跑，也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让我带你跑。我。。。”
“阿深，别说傻话了。”她终于打断我，语气轻柔：“没人逼我去东原，是我自己要去的。我说了，这件事不做，我心里过不去。”
我还是着急，又说：“我没说傻话，我都想好了，想了很多天了。不是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我是不会说出来的。”
她不再看我，头微微低垂。我只能看到她的刘海，看不见她的脸。
她抬头，咬着下薄唇，终于开口了：“我如果跑了，就是毁了国书、盟约，城内城外又要打起来。”
“打就打，我不怕他们了。”
“阿深，别说傻话了。”
我想再坚持，却听她又说：“阿深，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我顺着这话头接着问道：“我哪里不一样了？”
“你以前胆小怕事的，没这么大胆。你以前斯斯文文的，不会说这些打打杀杀的话。”
我被她说的心里一惊，这些我自己都还没察觉。难道真像她所说，我现在变成了这样？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只好沉默。
她又说：“再打起来，就要再死人，说不定你也会死。我不想你们死。”
“死就死吧。”我说：“我和羽林卫前军一起出的城，可他们很多人没能回来，连尸体都找不回来。有几个人还是为救我而死的，我连他们的名字都没能记全。那么多人死在我眼前，我救不了他们，可我却还活着。我和他们一起上的阵，就应该和他们一起留在那的。有时，我都想早点被东原人砍死，那样就和死去的同伴扯平了，就不会再觉得愧疚，就不会再欠他们了。”
她安慰我说：“那是他们的命，阿深。有你没有你，他们可能还是会死的。”
又是命么？听她这样说，我心里又嘀咕起来。
都是命么？真是人各有命的话，那无论有我还是没有我，这个世界原本该怎样还是会怎样吧？这世界有没有我，可能还是像原本那样运行着，不会有任何不同。
对于天曦，有我没有我，她该经历什么还是要经历什么，她做什么选择还是会做什么选择。我不过是她千千万万过客中的一个，有我没有我，可能她的人生还是原本那样。
就算没有我，可能她还是会去东原。就像她刚说的，如果她不去东原，就很难停战，她心里就会过不去。
反过来，我也是。就算从没遇到过她，东原人来进犯天中时，我可能还是会上阵的。不那样做，我心里也会过不去。
所以既然是她自己的决定，那我只能尊重。我不能强行改变别人的选择，不能把自己的意愿强加在别人身上。很多事情的发生，并不需要经过我的同意。
人都有各自的课题和人生要面对，都有各自的精彩和苦痛。擅自背负别人的课题，只会让自己感到痛苦。各自的酸甜苦辣，只有各自才能品味。
所以我不能随便怜悯，更不能施舍我自以为是的同情。
又听她说道：“你不是也救下很多人？我也听别人说了，要不是你，羽林卫前军就会在白云岗全军覆没，一个都回不来。”
我苦笑：“那也是风神来了，不是我。”
“没有你，风神也来不了的。”她说：“阿深，这就是你和别人的不同。你和其他任何人都不一样，你有重要的事要做，阿深，你不能忘了自己的职责。”
“我的职责？”
“风神留下的神力在你血里，你是要去除掉魇魔，救这个世界的啊。你忘了？”
“我没忘。”我说。
“所以你怎么能去极北？”
“只要是能在你旁边，在哪都行。”
“如果我和你去了极北，那就是毁了盟约，就是背信弃义，就是叛国，我们一辈子都要待在极北，永远都不能回来中土。但万一魇下次又在哪出现了，你得去处理下一次的丧尸和瘟疫，就像这次一样。你还有这些更重要的事要做，你不能一辈子就待在极北，更不能随随便便就死，你能答应我吗？”
我多少被她这些话打醒了，点点头。
但我心里还是踟躇，就对她说：“我觉得我做不到风神那样，我没那么英勇，也没那样的能力，现在就连同伴死在我眼前我都救不了。天曦，我到底该怎么做，你能告诉我吗？我该怎么做，才算完成使命，才能保护好这个世界？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消灭魇。就算找到了魇，怎么打倒它？我现在什么都不知道。”
她想了想说：“我觉得，你得先找到月神吧？”
我说：“现在连月神转生是谁都不知道。本来以为是语心，但明显不是，区垂文已经写信告诉我了。”
“慢慢找，总会找到的。”她说。她从腰间抽出一本册子，放到桌上，推给我，又说道：“你看，你不是孤独的，阿深。”
“这是？”我拿起册子，翻起来。
第一页第一行是我的名字，第二行是她的。再往后翻，已经到了六、七页，到了一百多号了。
“是风营的花名册，以后我帮不了你了，你自己保管吧。里边已经有一百多个风营人了，以后会有千千万万个。”
“真会有那么多人吗？会有那么多人来帮我？”
“阿深，你总是在看低自己。会有的，我说有，就会有。会有很多人帮你的，你永远不会独行。”
“我永远不会独行？”我重复道：“我永远不会独行吗？”
如她所说，这件事我必须要去做，不做心里就过不去。
想做、要做、并且还没做到的事，是能拴住人的，让人心里有念想、有奔头。就是因为不知道能不能做到，才显得这些事有意义。
人若事事快心，便把此生埋在鸩毒中矣。心中常有拂心之事，才是进德修行的砥石。
就像想写一本书，你不知道能不能写完、写好，但就是因为还没写完，才会一直在写。
迫切想做却还没做到的梦，能让人以寻死的心活着，先让人被迫超越，再让人主动超越。不管这梦是否能实现，有梦总是美的。
我应该是被她说动了。既然不能事事顺心，那想带她跑这件事，不做也罢了，况且这并不一定是她想要的。
我们都是相互独立的个体，我有我的使命，她有她的命运。
我有我的使命，要执行风神的意志，找到月神，试图拯救这个世界。她有她的命运，这时要去东原，那样才能停战，她心里就能过得去了。
这些道理我都懂，也是必须要做到的。我做了决定，决定弃了要带她跑去极北的念想。决定之后，心里就空落落的。
该再说什么？我又想到那封信。还问不问出口？
白羽一直没闲着，在相对而坐的我俩之间来回跳跃，这时又落在了我右肩头。
我看到绑扎在它右腿的小信筒，心里一动，就想发送个短信给她，想把想说的‘我喜欢你’用文字表达给她。既然这时我嘴还是很笨，说不出口，那就用我比较擅长、习惯的文字吧。
随身的纸和笔在手里攥了几攥，还是放回了口袋。
不说了，也不写了。她都要走了，说这些，不是给她多余的牵挂？况且她连我的信都不肯回，我还能不明白？我又不是大傻子。
我最擅长推己及人、换位思考，怎会不知道她这样的反应意味着什么？
以前也有女孩子给我写过信，明晃晃的写着‘我喜欢你’。我觉得不好反应，有点负担，想撇开撇干净最好，就没再多回信。
告白是没用的，两个人有没有相互喜欢，是能感受到的。如果不是相互喜欢，擅自痴情就是别人的负担。
若真是这样，我必须要克制自己。克制就是我爱你的方式，如果你不爱我的话。我打算就像现在这样，不吵不闹，不悲不喜，安安静静地，和她再无交集。
天曦当然不知道我这时在想这些。只听她说：“走吧，中午了，去吃饭。”
二人起身，我跟着她出了门，接着之前走过的路再往北，路两边还是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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