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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文盛斋琴行里的二楼雅座，一身着玄色锦袍的男人，沉静地半靠在临窗前的金色锦缎软枕上。
细长右手在桌上轻扣，漫不经心。
雅座内一片沉寂，雅座外的大堂里，热闹非凡。
爱琴人士，文人雅士，纷纷登台演奏，只要拔得头筹，就有机会带走古琴绿绮。
这不过是文盛斋琴行新开张时，吸人眼球的噱头，毕竟谁都没瞧见过绿绮。
雅座门轻轻敲响，在一旁伺候男人的福喜忙走至门口，拉开一小道口子，听着外头铨忠禀报。
门重新阖上，福喜低垂着头道：“禀陛下，今日上巳节，花府家眷在镇国公府谢四公子邀约下，往鄞江畔宴饮郊游去了。”
男人停下手上动作，冰冷狭长的丹凤眼微微垂着。
透过窗隙，萧天凌瞧见了对面院落里一株出墙的杏枝，枝头上的红杏开得绚烂缤纷，正跟着流窜的春风摇头晃脑。
他抿了一口茶，然后很轻，很淡地笑了声：“就这般迫不及待。”
一旁的福喜见主子虽笑了声，可那平静又沉默的态度令他万分恐惧，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像山一样压了下来。
他把头垂得更低了，不敢多说一字，心里不断思量：花府是何时入了主子的眼？又是花府中的哪一位人物入了主子的眼？以至于主子冒着被刺杀的风险，也要来这新开的琴行。
“把对面的杏树砍了。”男人语调不带任何情绪。
福喜后背冷汗涔涔，道：“是。”
*
上巳日的古时民间习俗主要是祓禊去灾、祭祀高禖等。
春和景明，人们走出家门，集于水滨，行祓禊礼。祓禊仪式指洗濯，以除宿垢，有祈福寓意。
流传到本朝，便成了水滨宴饮，迎春赏游，更有开国高祖皇帝赐宴群臣，即在曲江，倾都人物，于江头禊饮踏青，自此上巳日在大夏朝兴盛一时。
而闺阁姑娘在这日可踏歌起舞、采兰斗草，以驱除邪气。若是已定亲，还能同心爱之人一道踏青，若是正巧觅得良人，还可赠送芍药，以示爱慕。
去往鄞江畔的路上，城内男女老少皆盛服出行，喧闹声不绝于耳。
花如绣不禁掀起车帘，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路过文盛斋琴行时，神思有些恍惚。
这是她这两世来第一次参加上巳日。
前世今日，她去了文盛斋琴行。
许是有绿绮的噱头在，琴行里人山人海。
在人挤人间，花如绣清瘦的身躯被挤推在了擂台的木阶上。
她怯生生地抬眸，见到了空中挂着的红色绸布，以及上头用墨写出的“斗琴”两个大字。
还未等她回过神，只见一个身着藕色春衫的女子慢慢朝她靠近，她身形苗条，五官清秀，头饰不多，只插了一根成色极好的白玉簪，更显得她浑身透着一股秀雅脱俗的清灵之气。
“姑娘也是来参加斗琴的吗？”她朝花如绣伸出手。
花如绣握上她手起身，羞涩地低头道谢，正想回她“不是”时，擂台下响起一片嘲笑声：“谁能赢了京中第一才女去，姑娘还是赶快下来吧。”
她再次抬头，看向眼前的女子，原来她就是少时名动京城的第一才女——王沅可，她出自琅琊王氏嫡支，当今兵部尚书之嫡女，年十六岁。
当王沅可八岁时在宫宴上以一曲《阳春白雪》名动四方时，她还在野间捉蛐蛐，她应该赢不了她。
“姑娘，快下来吧，她可是王沅可。”琴行里的众人好心提醒她，有几人则不耐烦道：“我们还等着投完壶去踏青呢。”
花如绣转头看着众人，他们手里皆握着箭矢，刚刚会拥挤，应该是他们正想将箭矢投进王沅可身前的壶中。
正在她识趣地想下去时，二楼西边雅座传来一道庄重的声音：“我家主子说了，但凡上台者，都得弹一曲。我家主子还说，这位刚上台的姑娘还未弹曲，你们就先否定，是为无礼。在座各位皆是文人雅士，君子无礼，实在不该。”
人群安静下来，花如绣仰头，视线透过窗棂，只见到了玄色锦缎的一角袖袍。
“姑娘，请赐名。”
不知何时，一位十来岁的道童举着一个托盘站在了花如绣身边，托盘上放着一块空白的木质牌子和笔墨。
花如绣回神，挣扎、害怕许久，捏紧袖子的手缓缓松开，在牌子上提笔写上“花如绣”三字。
在所有人都不信你、贬低你时，在连你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时，却有人忽然出现，他相信你，替你扫清障碍，给你勇气时，你要做的，就是相信自己，然后竭尽全力。
花如绣。
你可以。
独属她名字的牌子挂在了王沅可旁边，花如绣在擂台中央坐下，轻挥玉指，琴音骤起，一时间宁静悠扬的曲音传至各个角落。
台下众人神色各异。
有位坐在角落中的爱琴老者一开始便听出了花如绣弹的是《醉渔唱晚》，他抚着雪白胡须，眼露赞许，年纪轻轻就能掌握此等名曲，已是难得，只是年纪太小，怕是弹不出快意江湖，笑论乾坤的潇洒入世之境。
二楼雅座的少年却神色如常，细长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扣着桌面。
就在众人纷纷摇头之际，曲风渐渐有了变化，琴音时低时高，就像是刚入世的官员，不断受压迫，又不断成长反抗的心路历程。
曲音渐渐移高，苍劲有力，抚琴之人情绪也愈发高涨，就像受迫害的是她自己，正奋力展翅翅高飞。
在场众人好似代入自己，他们在平湖上，闻歌声杳杳。高潮迭起时，他们似醉非醉，佯狂未狂，抒发朝中环境严酷，心中壮志未酬，可最后却又开怀笑对烟云，从未后悔入世，再来一次，他们依然会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再后来，乐声逐渐平稳，岂料尾声再次奏响急促的泛音。一霎那，大堂之人沉醉其中，恍然若失。
在场众人不乏有读了多年书却未考取功名的学子，也有的在朝为官多年却被迫害，背井离乡的......这首曲子让他们共情却也让他们看得更开。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大堂中人纷纷鼓掌。虽为《醉渔唱晚》，可花如绣改了好几处，今日是她第一次完整地弹完一整首修改后的曲子，她原本想在母亲寿辰时弹奏的。
角落中的老者道：“不啻人间绝响！”
......
花如绣抱着古琴绿绮走出琴行时，她仰头望了一眼二楼，眸中写着二字“多谢”。
虽未谋面，但是多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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