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无人的荒岛上,有一棵樱花树。

最初发现它的时候,以为只是寻常的山樱。

冬夜落了雪的枝桠,光秃秃的,远远望去,像历经大火烧焦的骨骸,张牙舞爪地伸展着延向高高在上的天际,横乱交错间,孤零零地伫立在山野的深处。

那并非常见的、漫山遍野的吉野樱。

她猜测过它的品种,是千本樱呢,还是八重樱——千本花瓣细嫩,花色香艳,叶片发亮,绽放的时候宛若罗裙摇曳,而八重枝条拱形下垂,花半重瓣,盛开时的花量巨大,气势恢弘,美得令人震撼。

但一切都要待来年春天花开的时候才能知晓。

她将这个发现当成了一个值得期待的秘密,告诉了从冬天中苏醒的神明。

“八岐大蛇,八岐大蛇……”

漆黑的长发垂坠,柔软圣洁的白衣红裙是神职者的象征,奔跑起来像一团热烈的火,被远方拂来的风穿过。

但是,她的声音轻盈又缓慢,像春日里流动的水。

黑夜里,她的灵魂贴着冰凉冷硬的蛇鳞,丝毫不畏惧对方尖锐的獠牙会咬上自己,而是轻轻地说:“很快,你喜欢的樱花就会绽放了……”

但是,第一年春天,那棵樱花树没有绽放。

光秃秃的绿梢上没有冒出红艳的花蕾,待到幕春时节才迟来地钻出新绿,春天似乎被它在梦睡中略过,随着夏天的到来,茂盛的树荫笼罩下来,再到秋日泛散枯落,最后又在寒冬里变回初见时那棵寂寥而空无一物的影子。

她失望,他却不以为然。

世上千万棵樱树于他来说,似乎都一视同仁,一样的没什么特殊的意义。

但她一直都知道他喜樱。

他们两个似乎与樱花有某种奇怪的缘分,相遇时是在山间盛开的樱花树下,此后,她所在的伊势神宫里也有漫山遍野的山樱。

每逢那些春暖花开的时节,侍奉她的巫女总会搜罗些樱花去做樱饼,有时候,她会发现案台上的樱饼突然少了一两块,但是她没有惊动任何人,而是偶尔会在无人时自言自语地笑道:“是哪只野猫偷偷叼走了我的樱饼呢?”

过去的画面还算不上久远,属于他的寂静总是在漫长的沉默中蔓延。

他总是与樱为伴,偶尔梦见他时,他的身影也总是隐匿在重重的樱海中。

每当那个时候,她站在梦境中的樱花树下,看着那只覆有蛇鳞的手漫不经心地拨动樱枝,都会联想到自己曾经在樱花树下遇到的身影,于是,那些无形又虚渺的声音倏然就有了妖冶又邪异的形象。

梦中的时光,总是很短暂。

但是,她开始回想起很多关于他的事。

身处嵯峨野宫的第一年。

冬。

下雪的午后,阳光浅薄如雾。

幽静的山野被苍茫的雪色覆盖。

神乐铃的铃声破开缭绕的香火和云雾,庄重的雅乐伴随着祭台上的祈神舞流连,有繁复的十二单祭衣层层叠叠,由金绣织成的花绽放在朱红的衣裳上。

无意间听见此起彼伏的笑声,像林中的雏鸟一般叽叽喳喳,遥遥地从林外传来,她在祭祀结束后的途中偏首,跓足,额上别的前天冠垂下金红的流穗,与披肩的黑发交融在一起。

遣散了跟随的人员,她偷偷涉过参道上的积雪,拖着十二单,独自站在了空旷的鸟居之下。

眼帘中,长长的阶梯一路向下,通往嵯峨野宫的外面,属于少年的笑声从尽头的平原上传来。

冬日的午后,周围村庄的少年裹着厚厚的衣物,来到嵯峨野宫的附近玩耍。

她远远望去,能瞅见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玩闹的身影,但她只是安静地看着,直到底下的那些同龄人注意到她,也不害羞,挥着手,热情地朝她高声笑道:“你要下来和我们一起玩吗?!”

对此,她先是不知所措,垂在重重衣袖中的双手紧了又紧,提了提繁复的衣摆几下,随即陷入了沉默。

祭祀的妆容还未卸去,身上繁美而庄重的衣饰也还未脱下,飘落的雪花垂在她单薄的双肩上,她被束缚在那袭华美而厚重的祭衣中,双脚像失了气力一般,无论如何都无法再往前走去。

与此同时,在看清她的模样后,他们也不邀请她了。

长长的石阶是他们的距离,门内和门外,巍峨的鸟居隔绝了此间和彼岸,从野宫深处传来的梵音肃穆而威严,无一提醒着她和他们,不可越界。

但是,那一天的最后,有一道少年的声线打破了他们之间漫长的沉默:“你是这里的神明大人吗?”

随之在耳边响起的,还有那道无形中充满笑意的声音:

——「你不想出去吗?」

她一愣,轻轻地摇了摇头。

雪安静地下,目光放远,遥遥的,她只能瞅到声音的主人拥有一头束成马尾的黑发,她看不清那个少年的模样,只隐约窥见他有一双幽紫色的眼睛。

她见过那样的眼睛。

所以,她没有离去,反倒轻轻笑了起来,问道:“你们在玩什么呀?”

底下的少年们先是面面相觑,随即笑着嚷嚷道:“捕麻雀。”

在他们身后的雪地上,一个竹筐醒目地倒扣在雪地上,他们冻得红通通的脸颊晃开属于那个年纪的笑,像是炫耀似的,将竹筐小心翼翼地支起一角,想要向她展示里边的战利品:“现在麻雀可少了,这可是我们好不容易才捕到的。”

但是,话音刚落,竹筐与雪地间的缝口就飞快地窜出一抹小小的影子,少年们眼疾手快,立马将竹筐狠狠扣下,想要阻止它的逃跑。

鸟雀的翅膀尖一时间被粗暴地压在了竹筐的边缘,凄厉而微弱的啼叫响起,但是,它还在使劲挣脱开,扇着一顿一顿的羽翼飞向了前方的高处。

少年们发出不甘心的惊呼,纷纷抬头,追寻着它飞翔的方向奔去,但是,他们最终止步于石阶前,只能眼睁睁看着逃跑麻雀颤颤巍巍地飞过鸟居,落在了她抬起的指尖上。

“它受伤了。”她这么说,轻轻将染血的羽翼拢进掌心里。

底下的人顿时发出不太高兴的嘀咕,似乎觉得就是她的出现才让他们好不容易捕到的麻雀飞了。

她也隐约觉得这是自己的错。

但是,当她低头,看着捧在手心里蜷成一团的小家伙时,那点愧疚立马被某种怜惜与庆幸取代。

同一时间,自她手上泛起的、金色的暖光笼罩了那只麻雀小小的身躯,她惊讶地看着它受伤的翅膀正在肉眼可见地愈合,那奇异的一幕伴随着温暖的光芒展现,小小的生命在自己的掌心中逐渐舒展开蜷缩的翅膀。

那是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具有奇迹般的力量。

可是还来不及反应,更来不及高兴,一只摊开的掌心就闯入了眼帘。

她一愣,呆呆地抬起头,便见黑发紫眸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经穿过了长长的石阶,站在了她的面前。

寂静的冬日,灰白的石阶上有浅浅的脚印,巨大的鸟居伫立在他们之间。

疏浅的阳光凿下云层,纯白的雪落在他漆黑的发间,眼帘中的少年纤瘦,比她高些,面容清秀,是人类的模样,第一眼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许是逆着日光的缘故,细碎的发丝在冬日的清风中掠过额心与眼睫,带上了一丝冰冷的阴郁,他瞳孔下移看向她,那本应该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与视觉,但是,他蓦然弯起嘴角时,在清风中的眉眼倏忽柔和了几分。

她听到底下的人在叫喊——那是劝告,是阻拦,他们劝阻自己的同伴说,快回来!千万不能跨过去!那是天照大神的伊势神宫!除了皇室和神职人员都不能入内!否则会遭天谴的!

但他置若罔闻,也没有越界,只是在鸟居外摊着手心,朝她轻声笑道:“把它还给我吧。”

对此,她轻轻地将手往后缩,下意识想要拒绝:“不……”

她抬头,目光却在触及到对方幽紫色的眼睛时心虚而哀柔地低垂、闪避,试图以此得到对方的垂怜。

但是,他好像不吃她这一套,只是乐哼哼地弯了弯眼睛,以打趣的口吻道:“这是我抓到的不是吗?这是我的东西。”

“可是……”她轻轻地翕合嘴角,盯着自己脚下的雪看了片刻,才迟疑地放开了手。

灰褐的翅膀扑腾几下,才从她的掌心中飞离。

她眨着眼睛,忐忑地看着它越过鸟居,即将飞向高高的天际。

但是,将欲高飞的鸟雀下一秒就被一只快如蛇噬物的手抓住了。

对此,她被狠狠吓了一跳,心脏咯噔了一下,心中那块忐忑的石头瞬间被高高吊起。

她望向了手臂的主人。

只见黑发的少年人微微眯着眼,双手合起的掌心中传来那只麻雀尖锐的叫声。

她忍不住说:“……别那么粗暴。”

他却笑道:“让你还给我,你却想把它放走,若非我手快,它就又飞走了。”

她的目光晃了晃。

他注视着她欲言又止的面容,眼底的竖瞳微缩,将合起的掌心伸到她的面前来,歪了歪头,任由鬓发掠过脸颊,阴柔地弯起了嘴角:“这样吧,你若能猜对它死没死,我就放了它,怎么样呢?”

闻言,她一顿。

迟疑与犹豫爬上了她的脸庞,她先是看了看他微笑的脸,而后又看了看他合十的手。

观察了片刻,她才紧张地说:“它还没……”

她这样的声音在对方突然微微紧缩的双掌中消失,当她抬头时,他依旧只是笑,安静地笑,仿佛在期待她所给出的选择一般。

……是的,选择。

——是选择它的生,还是选择它的死……。

那一瞬间,她才意识到自己原来已经踏入了对方的陷阱中。

若是她选择它的生,对方很可能当场就捏死它,但若是选择它的死,对方也可能顺从地杀了它。

那一刻,她明明才是做选择的人,却好像也变成了他手中的那只鸟雀,一切的外因都已消失,全然由他来决定生与死。

她忍不住想,他会大发慈悲地放过她吗?

还是继续坏心眼地捉弄她呢?

思来想去都得不到答案,她安静了半晌后,最终给出的回答依旧是原来的那个:“我猜它还是活着的。”

这么说的人目光粼粼,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少年人瑰丽而神秘的眼睛。

一种隐秘的期盼与祈求从她的眼底浮现,对此,他稍稍一挑眉,似笑非笑的嘴角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几秒后才在她的目光中摊开双手。

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在紧张与忐忑中跳快了几下,连带呼吸和眼睫都飞速地起伏起来。

而他好以闲暇地欣赏着她动摇的神情。

下一秒,一只蹦蹦跳跳的鸟儿像钻出初生的蛋壳一般,在少年人的掌心中振翅,飞远。

就此,她盈盈地笑出声来。

心中悬起的石头骤然落下,粼粼的水光在眼底晃开,她仰头,视线追寻着那只麻雀自由而轻盈的身影远去。

柔软的羽毛在空中浮沉,跟随着纯白的雪絮晃悠悠地飘落,她笑着抬手,抓住那根羽毛时,另一只手同一时间抓住了她的那只手的五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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