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手提不动一桶洗脚水,李清赏本打算拜托侍奉太上的婢子帮忙打水进屋,孰料夜渐深时,柴睢到水室洗漱后顺便提了桶热水进来。
笨重木盆咣当往暖榻前一放,热水倒上,太上边把袖挽高,边把手伸进水里哗啦啦搅着试水温。
末了站起来去那边拖杌子,看眼傻眼中的李清赏,道:“愣着做甚,脱鞋袜呀,或者我给你脱?”
坐在暖榻上等婢子帮忙提热水来的李清赏:“……”
等等,有些没反应过来眼前这幕它是怎么个事。
待柴睢拖把小杌子过来,李清赏站起身让开地方:“搞错了罢,输赌者是我,该是我给你洗脚。”
柴睢坐小杌子上稍仰起脸看她:“该是我道歉的。”
太上语焉不详,李清赏不由得多琢磨此言何意:柴睢为甚道歉呢,是因为平明时蹑手蹑脚的冒犯偷亲,还是因为中午时莽撞冲动的戳破窗纸?
“坐嘛,”柴睢已把袖子挽起到手肘处,露出两节白净修长的小臂,“上回见和首辅,他闻知你摔伤,数落了我,临别时又反复叮嘱要我照顾好你。”
柴睢简直戏精,说着两手一拍做出个“请”势来,道:“是故,请坐,洗脚。”
“使不得,这实在使不得!”李清赏噔噔噔再往旁退去几步,连连摆手拒绝,“无论和首辅对你说甚么,你皆莫要听,你不欠我,柴睢,你不欠我分毫,反是我麻烦你良多!”
坐在杌子上的人终于忍不住,仰脸哈哈笑起来,把李清赏拽回来按坐榻上:“你确实麻烦我不少,但该洗脚还是要洗脚,坐下洗脚罢,你自己洗,我们趁此时间好好聊会儿天。”
“……”李清赏回过味来,登时胸腔里火气升三丈,敢情自己又被太上拿来逗开心了。
在太上的爽朗笑声里,李清赏故意拉下脸过来撵柴睢:“坐别处去,小杌子给我。”
被撵便乐呵呵让开,太上转身坐到床上去,见李清赏脱鞋洗脚,她仰面往后躺倒,闭上眼叹道:“日子一天天是过真快,感觉今个啥也没干便又夜至。”
李清赏低头洗脚,看过来一眼又收回视线,叹道:“感觉你过得还没我舒坦。”
“谁说不是,”想起那些需要耗费许多精力的待办之事,太上亦感愁肠百结,“李夫子生活安逸,大约是所有人为之羡慕。”
李清赏安慰她:“我的安逸日子有你泰半功劳。”
“哎我说,”柴睢忽从床上爬起,冲她这边问道:“听说你们学庠快要开不下去,这是怎个事?”
很好,太上是懂如何结束他人快乐的。
李清赏抿起嘴,扬起秀眉沉吟片刻,道:“去岁秋学庠里一名新生没收到,同期二十余名学生结束八年蒙学,我们学庠冬假前在学只剩三十来人,明秋,哦是今秋,我们童山长预估今秋仍无新生入学,待今秋再有近二十人结业,学庠便够着闭庠条件。”
延寿坊女子公建学庠若闭,则以后延寿坊再有女娃娃够入学资格,便会被安排到别处学庠就读,就读距离变远时许多问题随之而来,最突出莫过于女娃读书机会大大降低。
近五成年长的女娃亲长会以距离远不安全为由,拒绝女娃入学庠念书。
大望历咸亨历时朝廷有明文规定,百姓不得以任何借口阻止子女免费接受八年蒙学之教,象舞二年时一应相关规定被重新修改,改成“不得以任何借口阻止男童接受蒙学之教”,且男童受教年限从原本与女娃相同的八年,单独修改成十年。
两代君臣之努力随着一朝国君更替,局面和思想轻易返旧于朝夕之间,内阁与群臣中不乏反对声,却终究利益所向便是人心所趋。
大望历时朝政主抓过几年教谕之事,年幼柴睢以东宫身份听政,对那些问题比有司大臣了解更全面。
不过太上现在不需考虑全面与否,只需就事论事,她掌根撑颊侧身而卧道:“你如何打算,打算如何谋自己前程?”
热水泡脚舒服,李清赏两脚偷偷在木盆里拍水花,轻快乐观道:“童山长去衙门请阅过户籍,至秋有八十余女娃适龄需要入学,按照往年入学占比,不出意外应能招到至少二十人,我们帮童山长一起到那些人家里想想办法,劝一劝,八十余人怎么也能收二十人,收够二十人学庠就不用关门大吉啦。”
相较于李清赏常知足的乐天之态,柴睢明显走现实风,提醒道:“想法比较不错,然延寿坊人口增减稳定,亦不曾有较大断年生育,你有否想过去岁为何学庠没招收到学生?”
与太上说话聊天最让人觉着舒服之一便是无论自己说甚么,太上基本全了解,在李清赏看来柴睢简直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她刚准备就事回答,忽改口问道:“你如何知延寿坊那些人口情况?”
慢说太上禅位已有三载余,而便是当初在位时,一国之君成日军国大事加身,为何会单独对汴京下辖区区一座民坊人口如此了解?
答案只有一个,李清赏在柴睢的短暂沉默中替她解释道:“因为我,是以你特意去了解了延寿坊?”
柴睢指节蹭蹭鼻子,嘿嘿笑道:“你这莽撞女子,心里知道就好,干嘛说出来,教人怪不好意思哩。”
李清赏:“……”
老天也,越熟悉越发现太上梁王压根不是那寡言内敛之人,而简直是“寡廉鲜耻”,救命,世上有没有人能治治柴睢这张嘴。
“问题定然是有,所以才需要我们这些学庠夫子想办法解决,”李清赏努力镇静,道:“正月二十学庠复课,我们便同童山长一起开始想办法,山长还在想再到那些错过去年入学的女娃家里拜访一二,看能否说动他们送娃娃入学。”
除至夜至现在昼夜未眠,柴睢方才吃饭时已经眼皮发硬,此刻再坚持不住,翻滚着拽开条锦被钻进去,打哈欠道:“饭一口口吃,事一件件做,不着急,慢慢来,我先睡了。”
直至此时,李清赏仍未意识到,此前被她一气之下拒绝回屋来睡的人,目下已堂而皇之重新睡进来,她甚至还傻傻接话道了句:“外面下雪,恐夜里冷,你再加盖床被子。”
回应她的是太上含糊半声“嗯”,几乎在眨眼之间,柴睢沾枕即睡。
李清赏慢半拍反应过来,握起拳头隔空朝架子床挥舞两下,嘴唇动着无声念了些甚么话,最后愤愤然弯下腰洗脚。
外面仍旧有零星烟花爆竹声响起,屋里安静下来,人便容易开始胡思乱想。
适才还听柴睢感叹时光快如流水,李清赏只觉象舞四年第一日甚是漫长,这个年初一,同样也是李清赏二十三年人生来度过的最漫长年初一。
漫长之始,在平明柴睢之举。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李清赏上京途中吃过百般苦,区区熬夜至天明本该小菜一碟,不料梁园数月好生安养把她以前娇生惯养毛病养回不少,昨夜撑不住通宵,在和柴睢有一搭没一搭聊天中不慎睡过去。
汴京习俗与庆城大有不同,汴京除至傍晚拜神祭祖,初一旦时迎先祖回家过年,鞭炮爆竹八方炸响使地动屋震,李清赏从昏沉睡梦中恍恍转醒。
似乎才睡着便被鞭炮声吵醒,她懒得动弹,又被吵得心烦,挪了挪身子,旋即一双手轻轻捂住了她耳朵,把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隔绝去许多。
脸部触觉敏锐,李清赏感觉出那双手颇大,掌心干燥却不柔软,指根处有薄茧,是柴睢。
李清赏心想这柴睢人确实不赖,还知道帮她捂耳朵堵炮仗声,但闹不明白这人盯着自己看甚么,直看得她手心出汗。
要不要睁开眼问句“你看我做甚”?
问题刚刚在李娘子脑子思索一圈,她旋即察觉到柴睢靠近了过来,挨得近,她嗅见太上身上特有的新鲜茶叶清香。
茶叶香淡淡,有提神之效,李清赏混沌脑海逐渐清净,搁在盖身绒氅上的手却越攥越紧,柴睢在看她,看得她手心冒汗。
紧急时候她控得住脸颊不变红,却收不住细汗冒出掌心。
便在这片刻间,无论如何不曾想到,有温软在她额角轻轻触碰了一下,是亲吻,她不会感觉错,是亲吻。
……是柴睢,是柴睢!柴睢竟趁她不备偷亲她!!
李清赏一颗心简直要从喉咙口蹦出来,眼看着快要装睡不下去,万幸涤尘进来打断并引柴睢离开,否则定会穿帮。
柴睢离开,李清赏按着心口深深吐息,待冷静下来,脸颊依旧烧热得发烫,俄而,她抬起手轻轻碰了碰被柴睢偷亲过的额角,还没能接受这个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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