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篌给老丈人一家赏赐的颍国公府在汴京城里数一数二,据说其内部陈设和建造堪比太上梁园,景象很有看头。

舒照陪柴睢出去散步吹风,前方有颍国公府婢子引路,面对颍国公府后园入冬后依旧新鲜的各种景色,舒照看得新奇,柴睢半低头始终沉默。

许引路婢子是刻意为之,又许纯属无心,她把太上引到牡丹临荷亭的隔塘对面。

冷风呼啸晴空里,牡丹临荷亭下一双人,柴睢却始终没抬头。

停步后沉默良久,头隐隐有些疼,柴睢招手合璧,道:“去内院找找李清赏,倘她吃好,我们就回了。”

合璧看见李清赏在对面亭下,顿了顿,不知是否该提醒殿下。

此时舒督总眉心轻压看向冷塘对面牡丹临荷亭,狐疑道:“阿睢你往对面看,那亭下不就是李娘子?”

柴睢视线这才沿枯荷冷塘往对岸搜寻去,牡丹临荷亭下与人言笑晏晏者,不正是李清赏。

见太上望着对面无动于衷,不明真相的舒照道:“你不过去看看?”

“没必要,”柴睢视线从李清赏身上移开,平静落在冷塘水面:“合璧你去……算了,阿照你安排人给李清赏留辆车,咱们先走。”

太上转身原路返回,舒照大步流星追上来:“就这样走?”

柴睢目不斜视,语慢声低:“那不然再去给主人家告个退?”

面对阿睢的毒舌,舒照倒不怎么怕:“我意思是不喊声李娘子?”

柴睢转头看他一眼,舒照摸摸鼻子解释:“我以为她对你而言是不同的。”

荒谬,哪里就看出不同了。

柴睢不能理解舒照的奇怪想法,解释道:“大约是因为这些年没认识甚新朋友,和光突然塞这么个人过来,又是同吃又是同住,不免较为关注。”

舒照不信,试图深问:“仅此而已?那她头上今日戴的蟠螭纹玉簪算怎么个事。”

普天之下,这话也只有舒照和谢随之敢如此当面问,今日出门看见李清赏头上蟠螭纹玉簪时,舒照的确愣了一下,掰指头去数,大周天下得允而用蟠螭纹者,只阿睢身边极其亲信几人。

太上觉得舒照此言纯属无稽之谈,忍不住笑他:“你莫是听戏听多,看甚都觉是故事。”

“听戏”二字噎得人哑口无言,早知道去兔儿巷的事瞒不了阿睢多久,舒照抿住嘴没敢再多说,他家阿睢拿捏人拿捏得总是精准,蛇之七寸,人之命门,阿睢出手无有不中。

.

试问世上甚物鼻子最灵?以前舒照认为是犬,现在认为是人。

太上在国丈府宴露面之事才过不足两个时辰,太上仪驾浩浩荡荡回到梁园正门时,惊诧见门前已围里三圈外三圈拜访之人。

太上六驾现身,那些人转个头呼啦匍匐跪满地,登时把仪驾围个水泄不通。脱离六驾而步行在仪驾之后的几人,见状停步疏竹林大弯处。

瞧阿睢脸色不好,舒照道:“我这就让人去处理。”

“不用,”柴睢阻拦下要摆手给随从下命令的舒照,稍顿,恹恹道:“你安排一下,把有望可进梁园的消息放出去。”

“干嘛跟大内赌这个鸟气?”舒照以为阿睢是在报复柴篌。

在舒照理解中,皇帝想为此前二人争执而道歉,拉不下面子,又明知新朝势力和太上间泾渭分明,偏还要想办法引诱阿睢与刘氏碰面,此举无疑把阿睢推到更加进退维谷的地步。

其实舒照也不理解阿睢为何非要亲自去趟颍国公府,她明明有千万个理由拒绝,说来说去,舒照认为还是和那位李娘子有关。

柴睢用力掐把眉心,手劲不知用多大,鼻梁间白净的肌肤上浮起道红痕:“忍让他两年多已不算短,他既敢走出这一步,便当想到后续会有何种情况出现,黎泰大殿上那把椅没恁容易坐。”

人甚贱,平白得来的东西多不珍惜。

话罢,柴睢折身朝斜穿疏竹林的一条小道走去,那条小道掩映在竹林中,直通梁园东侧某个小角门,非梁园人而不知。

合璧拔腿追主上而去,舒照示意侍卫跟上去,自己站原地认真琢磨,片刻,他右手握拳砸进左手,想通了阿睢此举意在何处,不禁失笑,阿睢这家伙,自小的有仇必报德行丝毫未改。

向晚时候又起了风,风里裹着尘土冰碴,打在人身上又脏又疼,李清赏回来得晚,梁园刚进饭时。

井葵小院正厅,李昊闻姑姑归为时已晚,接人只接到正厅门口,姑姑手里提着好吃的,李昊接过来打开看,热情洋溢道:“姑父还说吃席没给带东西,就知道姑姑不会忘。”

李清赏在门口取兜帽脱披风,整理头饰时想起被她取下的蟠螭纹玉簪,微笑道:“没骗你,非席上所带,是跑去第一娘子桥东给你买的。”

城中附近的国丈府跑去城西第一娘子桥,怪不得回来晚,梁园在城东。

“跑那么远啊,谢谢姑姑!”李昊等姑姑净手到饭桌前坐。

待李清赏给太上拾礼坐下,李昊忙叨叨把姑姑带回来的美食先分给姑姑和“姑父”品尝,柴睢道谢,并无异样,好似方才李清赏见到她后的蹲膝小礼并不突兀。

一直以来李清赏见她不行任何礼,或许因为同吃同住,太上威仪在李清赏眼中并不怎么了不起,太上这个人也并非高不可攀,李清赏不把她当太上高高敬着,柴睢自也愿不带任何身份地位和李清赏相处。

现在,李清赏看似无心的一个蹲膝小礼,是无形中要在两人间划下君臣界限,谁教她的?

李昊继续着姑姑回来前的话题,说完脆生生问了声:“是罢姑父?”

柴睢回神,把自己从莫名其妙的情绪和想法中拔·出:“甚么?”

李昊却如何不肯再说,搂着粥碗抿嘴笑。

柴睢莫名走神,没再开口多言,自然,她看见李清赏发间没了那根蟠螭纹玉簪,那是今晨出门前借给李清赏戴的。

玉簪造型虽简诚然价格不菲,而比玉簪更有价值的,是簪上蟠螭纹。

饭后,柴睢去中庭书房点灯读书,里外寂静,风声唳唳,她坐交椅里走神,看书架子上的书成时半晌没翻一张。

因自己身份特殊,柴睢自幼年入宫至今朋友只随之和阿照两人,这些年当然也认识有其他人,他们来了走,走了来,难分真情和假意,她之所以看得开,是十四岁时和随之闹的那场矛盾。

十四岁时,相父旧疾复发,严重到无法再入朝,也不见人,母亲和赵相忙于朝政,无暇顾及小东宫,柴睢心中特别害怕,去找随之和阿照,他两个却同时不在家。

相较于阿照而言,小东宫更愿意把心思说给随之知,于是她到处找随之,定国公府、随之母亲的饭铺、随之常去的李三儿茶楼,哪哪儿都找不见随之。

接连两日找不见随之,她遇见垂头丧气的阿照,阿照瞧她比自己更低落难过,遂提提精气神带她去找随之。

他们在家书社找到随之,在书社,小东宫看见随之和新朋友在品诗词论文章,放声大笑,好不畅快。

小东宫动了怒。

那是种甚么感觉呢?——你是我唯二的致密之友,是我唯一能诉衷肠的存在,可我却不是你最重要的朋友,在我非常需要你时,你在和你的新朋友谈天说地。

回去后,小东宫和随之大吵一架,委屈到哭,觉得自己再也不是随之最重要的朋友。

相父闻知后终于肯唤阿睢见,问知因由,相父揉着阿睢小脑袋笑起来,被病痛折磨去所有光彩的眼眸里满是温柔,相父一如既往没有给阿睢讲大道理,相父只是告诉最最亲爱的小阿睢:

“随之该有自己的交游。”

阿睢接受不了,拉着相父枯瘦的手哭成小泪人:“可是相父就最爱我呀,相父就是最最爱我了,相父才不会抛下阿睢。”

“不是呢,阿睢,不是的,”病脱相的相父慈爱地看着阿睢,仿佛透过阿睢在看另一个人,“相父最最心爱的人,不只是阿睢……阿睢最最心爱的人,也不会只是相父。”

不待阿睢明白这两句话,转过年,相父走了,没见到大望十三年草长莺飞的三月春,大望历也永远停在十三年。

柴睢觉得,如今的李清赏不过也只是她漫长人生中一位阴差阳错的匆匆过客,是来是去平常心对待即可,无需患得患失。

之所以会觉得患得患失,柴睢总结着想,那大概是因李清赏笑起来当真很甜,像祁东盛夏的哈密瓜,像望春金秋的大红枣,也像阅州严冬的小糖橘,很甜很甜,让人禁不住生出百种喜欢。

与此同时,卧房里,太上未归,李清赏忙完其他事不敢先睡,点盏青铜灯缝制东西。

绣针翻飞不觉寒夜更渐深。

不知过去多久,梆子报时数度,李清赏揉揉酸涩的眼把青铜灯盏挪近些,离得近了,她看见青铜灯台上缠绕的蟠螭。

蟠螭纹在梁园并不罕见,譬如屋舍山面的悬鱼是蟠螭造型,这间屋子里蟠螭纹更俯拾皆是。

太上发冠上卧蟠螭、腰带上绣蟠螭,用具带蟠螭的更多,涤尘合璧的衣袖口偶尔见蟠螭,外院舒督总的佩刀上也有蟠螭纹。

今日上午出门,她发间缺根合适的簪子,太上随手拿来根玉簪借她,故而上面的蟠螭纹她也习以为常,接过发簪时,她除去下意识想到“发簪”是送正妻,并没在意别的。

直到与李泓瑞重逢,李泓瑞问她发间蟠螭玉簪从何而来,她道梁园所借,至此始知蟠螭乃太上梁王图腾,“蟠螭者,雌龙也”,柴周国土之上,凡有蟠螭图腾之物皆属太上梁王,必不赠送、不下赐、不恩赏,更不外传。

面对李泓瑞关于玉簪的几连问,李清赏察言观色后识相地取下它收装起来,向李泓瑞解释:“梁园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借我用用,回去就还给人家了。”

对于她带昊儿住梁园,李泓瑞虽未明说甚么,但可以感觉出他并不赞同:“等忙完这阵,朝廷分官下来,我领了官职和宅子,你和昊儿便搬回来。”

李清赏不知自己为何要犹豫:“可离开庆城时,兄长叮嘱我要听和首辅话,和首辅要我和昊儿住在梁园。”

“你久在闺中,不懂男人们那些事,那些大官只是仗着身份在吓唬你,”面对李清赏的无主见,李泓瑞有些恨铁不成钢,教她道:“你把子惜叮嘱的事情完成后,你对那些高官来说便没了价值,他们把你监视起来只是怕你知道内幕出去乱说,故意吓唬你。”

说完,李泓瑞又问:“子惜交代你的事,你确定给他们说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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