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融归府时，天已黑沉。他脑袋昏昏然，心里恹恹的，未及用饭，便沉沉睡去。
次日醒来才晓得，是昨日起风时染了寒邪。夜里出了身汗，略有好转，只是头仍隐隐作痛，但精神已恢复了许多。
阿松担忧道：“若您身子不适，还是让老爷再去国子监告知一声为好。”
薛融轻咳一声，摇头：“只是头有些痛，却不打紧。祭酒严厉得很，我若连着告假，他怕是今日下学便要来家中探望，那才是真叫人头痛呢。”
阿松听罢也不再多劝，只默默取出厚重些的冬装。他一面理着衣裳，一面埋怨道：“我昨日就该拦住您。案子交由金吾卫处理便好，少爷何必遭罪？且不论能否捉住贼人，便是捉住了，难道指望他见了您便心服口服，自投罗网？”
薛融声音带着几分沉闷，回他道：“昨日确是我莽撞了······世事远比我想的复杂。”
阿松见薛融竟未反驳，心里奇怪他家少爷怎么忽然转了性子。却见薛融微垂着头，长睫轻落，映出淡淡阴影，眼中依稀泛着水光，隐约可见落寞之态。阿松心中不由生出怜悯，反倒责怪起自己言语过重，手上收拾行囊的动作也不自觉地放轻了。
只是不待片刻，他便忍不住地再开口：“怎地这荷包一日便空了！”
薛融闻言抬头，轻拭眼角，神情倦怠，满不在意道：“你这一声，可把我的困意吓散了。这有什么的，再卖幅画便是了。”
阿松叹气，他不该对少爷抱有什么期待。
薛融翻看画篓里的画，却不甚满意。几幅画得粗糙，尚未细描便搁笔的，若卖出去倒让他掉价。前些日子画的猫儿虽精美，却又担心被人认出是他家阿绒，暴露了他的身份。左挑右拣，竟无一张合适的。
他满面纠结地望着阿松，亲昵地唤道：“好阿松······”
阿松见惯他这副模样，立刻断了他的念想：“管家已下令，谁都不得借银两给您。我的月俸也早有安排了。”
薛融叹气，他不该对阿松抱有什么期待。
他从荷包里摸出块印章，按在昨日那把折扇上，手指摩挲着扇柄，喃喃道：“只是将你暂寄在典当行里，过几日便去赎回来。”转头又叮嘱阿松：“既是我用过之物，总不好再送去书肆当新的卖。你且送去典当行吧，记得务必要让掌柜瞧见这名章。”
阿松会意，随即点头应下：“我明白的，公子这印可是值不少钱。”话虽轻松，但想到他家公子平日里花钱如流水的模样，不由得又劝道：“如今您倒是精打细算了，当初支用时也该如此讲究才是。”
薛融却不以为意：“我自己赚来的银钱，未曾用于不正之处，只是吃穿用度略精细些，又有何不可？”
临出门，他又改了主意，吩咐道：“你留些日常花销即可，其余的用来置办干粮被褥，送往慈济寺。”
***
百姓当街拦住金吾卫一事，在国子监内已是众说纷纭。
“昨日平乐坊里的动静听说了没······”
“说是有人闹事，被金吾卫当场斩了。”
“可不是吗？也有说是抓错了人，他家里为他伸冤呢。”
······
薛融虽未亲历，却已从慈济寺那位老媪口中探得几分实情。他心头微微刺痛，这帮子人，一夜之间竟将昨日之事传得面目全非。
却听得身后那人冷冷道：“昨日之事我亲眼目睹，那两人分明是自己撞向刀刃。至于伸冤，我听得一清二楚，状告的是韩国公侵占田地、打死他家人。却不知，你们在为谁遮掩什么。”
哪里是为韩家遮掩呢，薛融心中暗想。国子监里向来无真情，表面上的闲聊，实则是彼此试探，谁也不愿意趟这浑水。没想到北疆的这位质子却是个愣头青，还不知其中微妙，就这么直白地挑明了。
不过嘛，这愣头青的直言不讳，却很合他心意。薛融心中激赏，忍不住回头望去。
契衍似有所感，抬头正与薛融对视，恰瞧见他眼底那抹尚未隐去的笑意。
薛融没料到，这质子竟这么沉静地盯着自己。从对方那毫无闪躲的眼神里，他无端地读出了一丝锋芒。
再细看时，契衍却只是一副疑问的神情。薛融只当自己看岔了，朝他轻轻摇头，随即回过身去。
顿了顿，薛融忽又觉出一丝不对劲。他转身，不可思议地问：“你刚来第二日，便同祭酒告假？祭酒竟还同意了？”
***
今日授课的博士，原是进士出身，但屡次在吏部铨选中落败，最终迁转至国子监担任学官。他与旁人不同，并不只拘于经论典故，常以时事为引，激发学子议论。因此，于薛融而言，他的授课并不算难熬。
“章麟，你且讲讲，昨日平乐坊之事，那几人是否应拦阻金吾卫？”
“学生以为，此举不仅不可取，乃至极其荒诞。长安城里大小衙门不下五处，他们尽可以去报官，却偏偏剑走偏锋，先是行凶害命于朝廷要员子弟，继而在众目睽睽下血溅银刀。此等作为，明显意图不轨，定是有人故意制造混乱，扰乱民心。”
阴险！
薛融咳得凶狠。
······
“高启，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那些金吾卫，简直形同虚设。竟让寻常百姓撞到刀前去，连反应都来不急。改日若有流匪暴徒要抢刀作乱，难道也由着他们去？依我看，金吾卫就该收编到禁军里，好好锤炼一番，省得再如此丢脸。”
虚伪！
薛融咳得猛烈。
······
众人只当薛融顽劣，故意在课上搅扰。契衍却察觉出不同来，薛融虽一副不学无术的模样，咳嗽的时机却颇为巧妙，与其说是捣乱，倒更像是借机发泄不满。
“薛融，你来说说，为何死的会是韩丰？”
薛融微愣，有些措手不及，喉头不自觉地一阵剧烈咳嗽。
契衍嘴角勾起一抹笑。
“博士，让我替薛融回答吧。”
***
傍晚，薛融先去了一趟慈济寺，回程又在街上碰见契衍。他不禁问道：“你是在城东租了宅子吗，怎么总瞧见你？”
契衍的小厮阿宝抢先答道：“城东寸土寸金，哪里住得起呢！”
薛融却仍是好奇，瞥见小厮怀里揣着包油纸，恍然大悟道：“你们是去东市买毕罗了吧！长安的毕罗合你的口味吗？”
契衍似是拘谨，垂眸淡回道：“尚可。”
薛融只当他是被毕罗勾起思乡情，又另起了话头道：“长安还有一道毕罗点心，是拿樱桃做馅，只是现下民间不做了，只贡给宫里，要等万寿节才能吃着呢。”
待薛融走后，阿宝忍不住嘟囔起来：“这有钱的少爷，真是不知米贵！也是，他随便典当个隐士高人的扇子，都值几十两了。”
“怎么便隐士高人了？”契衍知道阿宝心中羡慕，故意逗他说，“掌柜不是说，那画师虽从不露面，却每月里往书肆送一两幅画？兴许他捉襟见肘，只靠卖画为生，这才藏着身份叫人遐想。”
阿宝哼哼鼻子：“那画师神秘不神秘的，我倒管不着。这薛少爷却古怪得很，寻常纨绔都将钱用在玩乐上，他却偏把银子往寺庙里送。刚刚那副亲切模样，像是跟您多熟络似的，我看还是离他远些为好。”
契衍却只是望着薛融的背影。
“我自有计划。”
***
韩家的案子审了几日，竟接连揪出数起冤情。天子震怒，韩氏满门皆下狱候审。国子监内立时少了几人，余下与韩家素有姻亲的也惶恐不安。本是草长莺飞的赏春时节，学子们却个个心神不宁。
往年二月，国子监常设一日，举办投壶、双陆等游艺，以慰学子之疲乏。六馆各备彩头，官家子弟较多的学馆，奖品自然昂贵珍稀，律书算三馆亦以古籍为赏。今年为舒解学子心中淤堵，祭酒特意将此盛事办得更为隆重，从家中取出珍藏的端溪砚作为头奖。全监上下不论出身，共襄盛举。
薛融一贯对此类游艺兴致很高，那端溪砚亦是有市无价，让他颇为心动。只可惜，他文房四艺仅占了书画，琴棋却是半点不通的，这双陆一项，便很棘手了。
“薛少爷，博戏而已，就不必深思熟虑了吧。”对面已在催他。
薛融手气不佳，对弈的是个赌坊常客，三五个回合便被打得丢盔弃甲。他打定主意，要在人群中寻觅高手，先行观摩几场，暗中偷师。
不远处，一桌棋局旁早已围满了人。薛融见状，便也走近观望。虽他水平浅薄，却也看得出这桌是高手对弈，锋芒逼人。那高壮个子的尤为厉害，每每落子皆出人意料，引得众人惊叹。
一局终了，人群渐次散去。薛融这才瞧见前面契衍正与一位别馆的学子交谈。那学子衣着朴素，大抵是后三馆的，看他神色，似乎是与契衍商议着要联手。
薛融略微挪开了视线。难怪一直不见契衍身影，原是早就与旁人约好了。
他又观摩了几场。局内对弈者虽不及那高壮个子，却也颇具精妙之处，令他受益匪浅。他这才信心满满，再度入场比试。
***
薛融的签运属实不济。
这回对上的，正是那高壮个子。
许是对面轻敌，薛融竟能看懂他的落子意图，凭着现学的几招，也顽强支撑了数回合。
那高壮个子也似是反应过来，微皱眉头，便把棋子又落在险怪之处。
薛融掷完骰子，却不知如何应对，陷入冥思苦想。
对面很是胸有成竹，也不催他。薛融屏息凝神，试探着落子。
却忽觉一丝微风拂面，身旁有人俯身贴近。未及回神，那人已轻握他的手指，连带着棋子往旁挪了一格。
他抬眼，契衍已默然退至他身后。
对面那高壮个子却是瞪大了眼睛，一手撑着下巴，手指不住摩挲，原先笃定的神色很快便化为焦灼与苦恼。
薛融也渐渐瞧出这落子的妙处，眼中浮现一丝欣喜。他带着盈盈笑意回身望向契衍，轻声道：“多谢。”
契衍站得气定神闲，只朝他微微点头，随即又以眼神示意他看回棋盘。
装得好一副高人模样呢。
***
“双陆已比完了，你怎么还跟着我？”薛融挑眉问道。
“莫非是在等我道谢？还是——”他迅速扫了一眼契衍，“想同我结伴？”
契衍隐约感到他问得古怪，摇头回道：“先前见你似乎对奖赏颇为期待。若是不擅投壶，可要我相助？”
薛融转身就走：“哼，这就不劳您费心了。”
他自五岁习画，抛入笔篓的笔，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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