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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尊卑
次日一早，司马晞的参军发现自己的主子有些奇怪。他一直揉着脖子，看上去有些没睡好。
“王爷，您这是？”
“落枕了！”司马晞没好气地说道。想他昨夜蜷缩在这张梅花桌上，连小腿都是悬空的，更别提枕头了。
司马晞知道这是李令仪在捉弄他，可人是他惹的，若自己不吃点苦头，李令仪如何能消气呢？
正说着话，李令仪推开了春山阁的大门。
今日她穿了一件星郎色的狐皮大氅，头上绾着凌云髻，眉间用银箔点出了流云的纹理，推开门的一瞬间，她抬眸瞥了司马晞一眼。
“王爷昨夜睡得可好？”她淡淡地说了一句。
“甚好。”司马晞立刻迎了过去。
“今日我便要带人修缮城外受灾的村子了，城里的恢复工作交给了林鸿，你若有什么事情找他就行。”说着，司马晞用眼神示意自己的参军上前来。
林鸿见状，立刻抱拳跪在李令仪面前：“拜见王妃！”
司马晞在心中偷笑：你小子会说就多说点。
李令仪立刻白了他一眼：“谁叫你乱喊的！”
林鸿立刻指了指司马晞：“是王爷吩咐的！”
司马晞瞪大了眼睛：“你小子，再说把你头打掉！”
李令仪只好看向司马晞道：“春山阁我自会修缮，就不劳王爷费心了。”
司马晞有些失落：“从前你都不唤我王爷的。”
“从前你告诉我你是王爷了吗？”李令仪一个眼刀飞过去，司马晞立刻噤声了。
“那个，早饭你也不留我吃吗？我这一出去就是一天，肯定吃不好饭。”司马晞打起了苦情牌。
李令仪看了陈方一眼，道：“一会儿把饭菜端过来，让他们二位吃。”
“我想和你一桌吃！”司马晞不死心道。
“做梦！”李令仪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陈方同情地看了司马晞一眼，才准备跟上李令仪，自己就突然被司马晞拉住了：“你小子，能不能帮我说句话？”
“我不敢。”陈方老实巴交地回道。
司马晞无语了，摆摆手示意陈方离开。
林鸿最近觉得这工作越来越有趣了，看着自己的主子吃瘪，原来这么快乐！
他憋笑坐在了司马晞旁边，看着他一边愤怒地喝着白粥一边透过窗子看李令仪他们在后院吃饭。司马晞幽怨的脸上写满了三个字：想加入！
饭后，他带着淮生等人出了城，李令仪则安排人修缮绣坊的桌椅。忙活到快中午，李令仪去往厨房，看到孔妈妈准备的饭食足有两倍之多。
“城中都在复建，一会儿了咱们把这些饭菜端到外面，供那些修建者吃。”
李令仪帮孔妈妈盛着饭，想起早晨司马晞说得：“我这一出去就是一天，肯定吃不好饭。”
她想了想，还是叹了口气道：“城外村子重建的人数不少，妈妈......”
孔妈妈怎能不知道李令仪的心思：“您没发现陈方不见了？”
李令仪愣了一下。
“王爷的饭早就送过去了，现下都吃上了吧！”
城外，司马晞看着陈方送来的饭，心中早就泪流满面了：“我就知道令仪惦记着我！”
陈方没好意思戳破他，其实李令仪都不知道这件事。
和陈方一道去送饭的还有朱华，她轻巧地跳下车，对正在挥锄头的淮生喊道：“淮生哥，吃饭了！”
淮生一扭头，看到朱华穿着鲜亮的报春色衫子对他挥手。
淮生觉得自己心口忽然柔软了起来，他赶忙放下锄头，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向着朱华的方向跑了过去。
“这么冷的天，你怎么来了！”他在朱华旁边的石头上坐下，接过她端来的热汤。
“你们在这里干活都不说冷，我有什么可抱怨的。”她围着雪白的兔毛，粉雕玉琢似一只冰糖葫芦。
“嗨，我们都习惯了！”说着，他喝了一大口汤，浑身上下的血管都像被温过了一样舒服。
“快吃饭吧！凉了就不好吃了！”朱华怕这些饭菜凉，特意在羊车里加了一炉炭，此时饭菜盛出来还冒着热气，让人看着就食指大动。
淮生狼吞虎咽地吃完，用手背擦了擦嘴，发现朱华还看着他，顿时有些不好意思。
“早晨没吃饱，现下有些饿了！”他蹩脚地解释道。
朱华又扭头为他盛了一碗：“那多吃点，下午还要干活呢，可不能饿着！”
淮生心下感动，点点头：“哎！”
等到众人吃完，陈方才带着朱华回了春山阁。此时李令仪正挽着袖子同银珠她们一起洗碗呢。
陈方看到李令仪，吓了一跳，立刻去拦她：“公主，您怎可干这些！”
他的声音不大，只有李令仪能听到。
后者拍了拍他拦着自己的手，道：“什么公主不公主的，如今咱们都是一家人。这些事情你们做得，我也做得！”
春山阁的人皆以为李令仪是琅琊王氏的绣娘，只有陈方知道她曾经是金尊玉贵的公主。此时看到她穿着寻常衣衫，同众人一道洗碗刷锅，陈方心下十分心疼：“您以前哪用做这些。”
“以前，我被养在宫中，自以为高人一等，便可随心所欲。其实不然，在其位便要承担其位的责任，倒不如像现在这样，过寻常百姓的日子，操心柴米油盐。这世上本无高低贵贱，尊卑等级不过是那些渴望掌控一切的人创造出来的骗人把戏。咱们都是人，都有两只眼睛一只嘴巴，谁又比谁强到哪去呢？何必要囿于尊卑，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旁人的自尊上？”
“没有谁应该比谁低一等，君臣如是，夫妻亦如是。只有天下同心，这世道才会安宁。若成日争高低，那受苦受难地总是我们每一个人。”李令仪挽起袖子，继续洗着手上的碗筷。
可陈方却忽然呆在了原地。李令仪这些话，几乎让他打开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他四岁被送进宫，后来被指派去侍奉公主的老师孟氏，这些年的宫廷生活，他见了太多拜高踩低，可有一日，昔日他连看都不敢看的公主竟然会说出这样旁人看来大逆不道的话来。
陈方愿意相信这些话，他渴望能够看到李令仪口中的社会。
只是他短暂的一生，已经被所谓的尊卑毁了。
“我来帮你。”陈方回过神来，主动坐下来，拿起一只碗道。
晚间司马晞带着城外的人回来了，他和淮生风尘仆仆地走进春山阁，发现李令仪正站在桌子旁摆碗筷，上面的饭菜很是丰盛，而且看起来很多。
瞥见司马晞进来，李令仪仍继续着刚刚的动作，只是随口道：“你们俩，赶紧去洗手！”
司马晞听见这话后大为惊喜，看了淮生一眼，发现他眼底也有了笑意。
“愣着干什么啊，让大家都等你俩吗？”李令仪看司马晞不动，放大了声音催促道。
司马晞赶紧去洗了手，坐在了李令仪旁边的椅子上。
银珠端上了最后一道菜，坐下后发现如今餐桌上的格局很奇妙。司马晞舔着脸坐在李令仪旁边这件事暂且不论，陈方和桃枝坐在一块她也可以理解，但是朱华旁边的淮生这是怎么回事？
孔妈妈察觉到她的眼神，一巴掌糊向了她的后脑勺：“还看呢！就说让你平时少注意点吃，多留心留心自己终身大事。你可倒好，人家朱华比你小一岁都有心上人了，就你还一提吃饭就高兴的上天！”
银珠很是委屈，这叫什么事儿吧！
被点名的朱华一下红了脸：“妈妈别瞎说。”
她这话音还没落呢，淮生就夹了一筷子青菜到她的碗里。
这下直接给她坐实了。
饭后，司马晞主动帮忙收拾碗筷。孔妈妈见状吓了一跳，赶紧去拦他道：“王爷，这可使不得！”
旁边端着盘子的李令仪瞥到，立刻开口道：“矫情什么，赶紧来洗碗。”
司马晞听命，立刻小跑着跟上了李令仪。
这下孔妈妈也不好说什么了，只能将筷子都收拢起来，回到了厨房。
洗完碗后，司马晞神神秘秘地跑到李令仪的旁边，看着她收拾账本，司马晞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我带你去城门玩啊？”
“城门有什么好玩的？”
一刻钟后，口是心非的李令仪已经站在了城门上望着吴郡的万家灯火。
“吴郡新的郡守再有两日就可以到了。这次的郡守是官家亲自挑选的，而且我也会在这里盯他一段时间，绝不会出现卞道良这样的事情了。”司马晞站在李令仪的旁边，看着城中风景说道。
“只能靠这种方式吗？”李令仪忽然开口道。
“什么？”
“我是说，保证官员的质量，只能靠这样吗？东晋有多少郡县？又有多少地方长官？这次吴郡的事情闹大了，朝廷派你这么一位位高权重的王爷来管理。朝廷又有多少武陵王？树之所以枯萎，是因为根烂了！你们以为摘掉枝头的枯叶就能重新救活这棵树，岂不是痴人说梦？”李令仪冷笑了一下，转头看向司马晞。
“那你觉得，该如何除根？”司马晞看着李令仪的眼睛，真挚地问道。
“四个字，士族、教育。”李令仪干脆地回道。
“当今之世，士族垄断。做官者不问才学，只看出身。不说远得，就说这琅琊王氏的王徽之，连自己的官职都记不清楚。只知道清谈、种竹，过他悠游自在的士族生活。清谈可以兴邦，自然也能亡国。在其位而不谋其政，不如趁早退位让贤。”
“还有就是教育。士族垄断了朝政，自然也垄断了教育。寒门子弟读书者少，因为腹有诗书也无法在朝堂一展宏图。然而士族就全是有识之士？寒门就一定无可用之人吗？我来东晋这些年，见了太多士族的嘴脸。是，里面不乏有才能之辈，可那些受祖上荫蔽的世家子弟斗鸡走狗，却十三岁就能授官。他们入了朝堂，不外乎就是卞道良类卿，又能比他好到哪里去呢？”李令仪说得很激昂，她看了这个国家太多的黑暗，便比那些高居庙堂者更加知道东晋的根坏到了哪里。
“最后还有女子。东晋的女子，无论是何身份，都只能守着一方庭院过活一生。谢道韫如此才名，不也嫁了王凝之那个草包，困在王家庭院里草草一生？可我们女子就真的比你们男子差吗？你们士人爱清谈，可王献之说不下去的时候，不还要靠谢道韫为他解围？当年大将军荀崧被人困在城中数日，不还是靠他十三岁的小女儿突围，救了全军？这世上既然创造两种性别，没有道理一方必须凌驾在另一方之上。你们磨灭我们的才华，可男人无能，遭了难，却要女子与他们陪葬！我春山阁那一百二十个女郎，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却因为主家遭难，被迫再度被发卖。她们难道真的甘心？”
司马晞在李令仪的眼睛里，看到了别样的光芒。
他从未听过这样的言论，似早春第一缕风，吹开了成片的报春花。李令仪活得清醒又强大，这样的她，让他觉得自己在她身边都显得异常多余。
她并非依附于人的丝萝，而是真正的参天乔木。
“这些陈年旧习已经刻在人的脑海里了，我不敢保证一时一刻就能全部将他们改变。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只要我还在朝堂一日，我就一定会尽力去完成你的想法。”
“前些日子，我曾与官家讨论过连坐制的危害，官家有心改变这些，只是若下猛药，恐怕适得其反。但他已经下令，外嫁之女可不受父家连坐。今年过年，官家也会趁着大赦天下之时颁布取消女眷受罚的制度。一人之罪，一人承担，不必牵连无辜。”
“至于寒门子弟，恐怕一时半刻还动不得。”司马晞叹了一口气道。
“我理解，士族的利益一旦撼动，便会被群起而攻之。官家刚刚即位，不会去挑战百年的士族。”李令仪无奈又冷静地回道。
“但若一直如此下去，恐怕士族的末路就在不远处。”她看向城内的灯火，眼神坚定异常。
恍惚间，她感受到自己的手被紧紧地握住。她扭头看向司马晞，只能看到他的侧脸。
司马晞的手掌温热而有力量，握着李令仪时，温度慢慢渗透到她的手掌。
“希望在我们有生之年，可以看到那一天。”司马晞温声道。
李令仪也慢慢将视线转向前面。此时街巷一片祥和，甚至有人放起了烟花。她看着天幕炸开的火树银花，好似一切的苦难都已经过去。
再过半月，就又是冬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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