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萧绎拥有江山,不再需要我的陪伴时,我就会离开。那时,晋王妃虞嬿婉这个身份会彻底死去,我会换个姓名,以新的身份,远离京城。

一来,虞嬿婉是萧绎的污点,萧绎要做明君,身边自然得不能再有这个人,得将这处污点彻底抹了。二来,我着实臭名远扬,如今天下几乎无人不知虞嬿婉,担着这名字隐居多有不便,不如就另取新名。

我意原是萧绎执掌大权后,我会“死遁”,但看谢右相现下这反应,似乎是误以为我要为萧绎自尽。

我为自己定下的"死遁"计划里,只有萧绎知我改换身份隐居民间,其他天下人,前朝文武、草野黎民都会以为虞嬿婉暴毙。这天下人里,自然也包括谢沉,所以谢右相此刻的误解,其实也不算错。

就未解释,我继续神色凛然道:“我误殿下声名,早该一死,然殿下处境尚危,我无法安心离去,只能暂且苟活。待见殿下解危,可继承景朝基业,为苍生谋福祉,我定含笑赴黄泉。”

清脆的“砰呲”一声,是杯盖轻碰杯身的声响,谢沉将青瓷茶杯搁在几上,起身向我一揖道:“王妃母亲临终之际,殷殷嘱咐王妃善自珍重,无论所遇何事,都勿要有弃世之念,王妃为何要辜负慈母之心?”

这回是我惊了。我母亲的遗言,我自不会站大街上到处朝人嚷嚷,这样隐秘的事,我只可能同沈皇后、萧绎和绿璃提,这三人与我虽都无血缘关系,但我心里皆视为至亲。

我绝不会与人交浅言深,谢沉能知我母亲的遗言,定是因我在谢府的那几年里,与他关系确实相处得不错。尽管我现在忘记了,但谢沉在我心里,应与沈皇后、萧绎和绿璃类似,我与他曾经的继母子情分应是十分真切,我真曾视他为亲人。

我惊怔不语时,谢沉抬眸凝视着我道:“请王妃……顾念慈母之心,切勿有轻生之念。”

我能听到母亲的遗言、我母亲能相对安然地度过最后的时光,是因沈皇后之恩,我自己能活到现在,也是因沈皇后恩德。沈皇后对我只有一个嘱托,我怎能不竭尽全力。

尽管并不记得我与谢沉的过去,但见谢沉竟知我母亲遗言,竟劝我勿要轻生,足可见我与他昔日亲情不浅,我手中没有任何筹码,就只能对旧情加以利用了。

就仍未解释我只是想“死遁”而已,我露出愧疚担忧的神情,“可……可殿下到底是因我的过错失了人心,我不通朝事,除一死悔过外,实不知该如何助他……”幽幽叹息着,我话锋微转,凝看着谢沉道:“若殿下能得谢相相扶……”

谢沉眸光凝注在我面上片刻,垂下眼帘,“王妃不必多虑,自古得道者多助,谢某对晋王殿下无足轻重。”

虽一时未能劝动谢沉支持萧绎,但今日一行,至少摸明谢沉对萧绎并无恶感,且还与我昔日情谊不浅。谢沉这会儿既已如此说,我也不可再苦苦逼劝,免得使彼此面上过不去,伤了旧日情分。

遂不再提请谢沉相助萧绎,我略收了担忧神色,微衔起笑意,恳切说道:"谢相如此说,我就放心多了。"

与谢沉再客气了几句后,我笑对他道:“今日在谢相这儿用了一杯好茶,来日我回请谢相到王府品茗,谢相可不要推辞。”

晋王府大门宾客出入,各方势力定都暗地里盯着。哪怕谢沉并不站队萧绎,只是偶尔出入一下晋王府,也会十分地惹眼,会有消息在朝野间悄悄流传开来。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名声天下第一清白无暇的谢沉谢右相,竟主动与晋王私下往来,朝臣定会琢磨这其中风向,而普通世人也不会认为谢右相将近墨者黑,只会认为谢右相眼里的晋王,仍能迷途知返,尚有仁君之相。

总之即便谢沉不上谏请复萧绎太子之位,只要他肯时不时登门晋王府,萧绎的名声和处境都可以得到很大的改善。

兹事体大,我衔着最有诚意的微笑,以万分真诚的眸光,深深凝视着谢沉,满心满眼都盼着他说出一个“好”字来。

见谢沉在沉默须臾后,低头“是”了一声,我心中一宽。如此,今日这一趟谢府之行,就不算白来。

就道多有叨扰,时间不早,我也该走了。我再三客气,请谢相不必相送,但谢相是极为守礼之人,于如今王妃朝臣的身份,于昔日继母继子的情分,他都当恭送我出门,自然是坚持以礼相送。

从后宅到前门的路径不短,我边走时,就边与谢沉聊说些闲话,继续联络感情。在走至谢府大门时,我想起棠梨苑外那片野花圃,随口好奇问道:“那一处,府中花匠怎不打理?”

谢沉沉默未答时,我想那地方久无人居、府中奴仆惫懒也是有的,而谢相忙于天下民生,如何能对府内事面面俱到。且我离了谢家,谢沉无需再执礼晨昏定省,平日里肯定不往那附近走的,十有八|九在今日之前,也不知奴仆惫懒使那处杂草丛生。

就要将这话岔过不提时,谢沉却抬眼看着我问道:“王妃以为当打理吗?”

这话问得似乎有点奇怪,就是普通的官宦之家,都会精心修整庭院,何况如谢氏这等书香名门,谢沉岂会容后院某处杂草乱生,他家乃天下儒首,所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谢沉这样问,怕是因为太过客气守礼,因见我问,便欲遵从我意。我连忙含笑道:“打理了雅致些,不打理也别有一番野趣,此是谢相家事,当由谢相自己决定。”

谢沉再看了我一眼,淡淡道:“王妃所言甚是,此是谢某个人之事。”

扶着绿璃的手登车后,我透过风吹起的车窗绡纱缝隙,见谢沉仍站在谢府门前,似要依礼等我车马远去后方才转身回府,日光下月白衣袍被浣去淡淡的蓝色,宛着雪衣,在初春风中衣袂后扬。

我望着身影似融在日光雪光中的谢沉,脑海中忽然闪现过一段画面。细雪纷纷,我与谢沉亦衣衫如雪,那是服丧的白衣,似乎时间是在谢尚书逝后不久,谢沉在府中守孝,我在府中守寡,我与谢沉走遇在朱色长廊中,谢沉微垂首向我行礼后侧避一边,我垂眸从他身边走过,朔风穿廊而过,细雪落在我与他的肩头。

回到晋王府时,天色尚早,萧绎人在宗正寺中,还未回府。

景朝萧氏祖制,皇子年满十五都会参理政事,而根据皇子们所负责的政事,可看出他们在皇帝心中的地位。譬如秦皇后的两个儿子,齐王参理吏部事,越王参理户部事,明眼人都能看出皇帝对这两个儿子的偏爱器重。

萧绎还是太子时,皇帝虽不喜这个儿子,但有一帮坚守正统的大臣盯着,有天下人看着,做事也不能太难看,还让萧绎参理了几件礼部事务。等萧绎和我的那档子事爆出来,萧绎被贬成了晋王后,皇帝直接就将萧绎丢到宗正寺去了。

宗正寺主司宗室之籍,虽因事务皆与皇族相关,表面看着光鲜,但实际上半点军国大事管不到,萧绎手中没有丁点实权,可说是直接被排除出景朝的权力圈层了。

这般处境,我怎能不忧,怎能不殚精竭虑为他打算呢。今日“尽人事”之事已做,还能做的,就是去求求天命了,我就走进王府中佛堂,拈香祭拜沈皇后,一壁在心中向沈皇后忏悔我曾经的所作所为,一壁请求沈皇后在天之灵保佑萧绎度过难关。

要忏悔和要保佑的都太多了,我闭眸合十,在心中和沈皇后说了许多的话,也不知时间过去多久后,身后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

回府的萧绎在为沈皇后上了一炷香后,也在我身边撩袍跪下。我望着前方壁挂着的沈皇后画像,望着画中沈皇后慈和如菩萨的面容,愧悔叹息着道:“若知今日,你母后定后悔将你交给我照料,泉下定然怪我……”

萧绎没有接声,只是扶我起身后,又牵住我一只手道:“跟我来。”

原被萧绎牵着算不得什么,记忆里我常与萧绎牵手的,在十六岁及那之前,我牵着小小的萧绎,带他去沈皇后身边,带他去书房念书,小小的萧绎牵着我的手,带我去看他新写的字、新画的画。

可那是虞女官和太子殿下,而不是……夫妻。我可以将萧绎视作太子殿下、视作晋王、视作我恩人的遗孤,唯独无法将他当成我的夫君,我可以为报答沈皇后恩情而为萧绎做一切事,但感情的事,不是想有就能有的。

那个被我忘记的虞嬿婉,也许对萧绎是真有情与欲的,可失去记忆的我没有,在我心里,无论萧绎长多少岁,都是那个牵着我手的小小男孩。

尽管事实早摆在眼前,可我心里并不能接受和萧绎已是夫妻的事实,对此刻萧绎牵我的手,心中也不由默默感觉别扭,只是为顾及萧绎感受,而未将手抽离。

但萧绎自小心思温柔细腻,似乎能感觉到我的别扭,向前走几步后就将我的手松开了。他在暮色中看向我,神色也无半分不悦,温和地道:“跟我来,我有东西想给你看。”

至王府书房中,萧绎取了一只紫檀木箱出来,箱子上着锁,似乎里面装的是极为珍贵的物事。

可王府内连奇宝异珍都随意摆放的,何物值得如此珍藏?疑惑的我,见萧绎从箱中取出了一沓沓的书信,心中更感不解时,又忽然闪过一念,想起了绿璃讲述的旧事。

绿璃说,我十六岁那年,嫁给谢尚书之前,萧绎就在皇帝旨意下离开了京城。此后四年间,我与萧绎未能见面,只能书信往来。就是眼前这些信吗?

我走近前去,将那一封封信打开,随着目光扫过一行行文字,心头涌起了感慨万千。

每封信中,我都细致询问萧绎近况,鼓励他隐忍坚持,照顾好自己等等,萧绎也同样如此。尽管并不真正记得那段时光,但看着信上文字,我似乎可想见那四年我与萧绎虽不得见面,却隔着千山万水互相牵挂互相扶持的情形,这样的感情,不管是属于何种情意,都重若千钧。

萧绎随我看向那一张张泛黄的信笺,轻轻地道:“若无你,我早因病死在东宫,或是无法坚持,死在外地,如何能活到今天?我母后怎会怪你,她只会感谢你,因为有你,萧绎才能活着。”

“可……可我都不记得了……”

眼前一半信是我亲手写的,一半信是我曾看过的,可我陌生地都像是第一次见到,有关于此的记忆一片空白。我看向萧绎,“你不介意我忘了这些吗?还有许多其他事,关于你我的事,我都忘了……”

“我只介意和你分开的那四年”,萧绎道,“若是那四年,我能一直在你身边该有多好。”

金黄的暮光透窗映照在萧绎眸中,少年眸底似有流光熠熠,“你既记忆停留在十六岁,我又与你是在你十六岁时分开的,缺失了彼此此后四年的人生,那我们就当你这次意外失忆是上苍给的一个特别机会,我们一起把那段缺失的时光补回来好不好?”

“我们可以就先相处似你十六岁时”,萧绎望着我道,“好吗,'小姨'?”

萧绎聪慧明透,知晓失忆的我正排斥与他乃是夫妻的事实,知晓我挥不去心中的别扭,所以主动说出这一番话。他爱着虞嬿婉,爱着那个主动勾引他却被我遗忘的虞嬿婉,因为爱,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韪娶她为妻,也因为爱,愿意先放下对她的情意。

我当然愿意萧绎这样做,只是思考着萧绎对虞嬿婉的情意,不由越发心情复杂,轻轻“嗯”了一声。

萧绎笑了,在金色的暮光中拥抱住我。我不禁又觉得有点别扭时,转念想十六岁的我,与恩人的遗孤、一个叫我“小姨”的孩子拥抱,有何可别扭之处,就抬起手来,动情地回抱住萧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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