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主悲从中来，却未溢于言表，只是告诉我那些兄弟的名字，和他们的故事。
我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
从我的眼角一直到下颌，有两条晶亮的泪线，冒着热腾腾的白气。
在这种痛觉中，我分了神，却记下了他说的所有。
王崟星城背对着我，望着身前缭绕的烟气，沉声道：“七王爷，我们是朋友吗？”
我不言，因为我不知道。
沉默了片刻之后，我答道：“总之不是敌人。”
他欣慰地呼了口气，道：“等你们皇子间的争斗有了结果，在下再作打算吧。”
我有些诧异：“少主不准备乘虚而入、夺取皇权了？”
他淡笑道：“若是太子或三皇子得势，我便强攻；若是蛟呼王上位，我便蛰伏；若是七王爷登基，我便称臣。”
我哽咽了一下，肃然道：“少主还是强攻或蛰伏吧！”
他又是一笑：“将来之事，孰能定论？”
于是我们一同下了山。
他随即将杨骁龙说的故事转告于我——
八年前的宫中，曾有一种非常阴狠的暗器，形似黑针，入活体后遇热即化，扩散周身，待中毒者死后，便连同毒性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种暗器，被称为“鬼惑夺魂针”。
此针为前首席太医“毒手华佗”周取疾所研制，共成功炼制数根，配方及炼制方法被一分为四，分别交由其四个徒弟——即四个儿子保管。“保管”于他们的脑中。
当时有朝中奸逆想得到此针配方，便积极与周取疾，以及他的四个儿子接触。
第四子受到威逼利诱后，有合作套取配方之意，不慎被天蛾卫探知。
鬼惑夺魂针乃绝顶危险之物，原用于暗杀与龙国对立的西域政要，屡试不爽。
这极其危险之物面临被泄漏、滥用的风险，皇帝甚为忧虑，便授意天蛾卫杀周取疾满门。
受命执行灭门之人，正是刚任天蛾卫北指挥使的杨骁龙！
周取疾的第四子，及第四子的妻女，在机缘巧合中幸免于难，下落不明。
听到“机缘巧合”四字，又想到杨骁龙的性格，我暗暗好笑：甚么机缘巧合？这二人明显就是被杨指挥使故意放跑的！
五年前，也就是周家被灭门之后的第三年，有一名脸上满是疤痕、戴着面具的妇人，邀约诸多同村上京告状，告二皇子“蛟呼王”神夜流怜手下的情报官欺辱边村民女、杀人灭口。
皇帝本想就此事质问二皇子，召其情报官问罪。但得知那妇人夫君姓“周”之后，当即授意天蛾卫——将所有告状村民集中起来灭口！
此事过后不久，“童言公主”神夜摇溪从西域回朝，几乎同时，莫离成为了烟羽楼的新晋头牌。
童言公主是我的长姐，年龄似乎比太子要大上那么几个月。她是父皇诸女中唯一存活下来的，因此被父皇视为金枝玉叶，受到的百般宠爱更甚于我。
高昌国使者曾来提亲，点名要娶走长姐，父皇不想自己的宝贝女儿嫁到西域去，便推辞说公主已经出家，并修建了“童言观”让她入住。所以“童言”二字是长姐的道号，意为“纯真无瑕”。
父皇为了摆脱“故意拒绝回避”之嫌，索性让长姐穿上道服，以“为西域盟国祈福”之名出使高昌，以示两国交好的诚意。
长姐五年前从西域回来后，父皇竟不理会《龙律》中“公主食封不过三百户”的惯例，直接将她的封户破例加到一千户。
封一千户，就是将一千户的赋税作为薪金赐给她。当朝一品官员为一万户，一千户相当于二、三品官员的待遇。
一个公主享受二、三品官员的食封，足以见父皇的宠爱。
这种宠爱仿佛是长姐的生命之源，她逐渐膨胀渗透的权势多半来源于此，而另一半，则是她战乱时期为父皇招揽兵马所立下的赫赫军功。
周家灭门、童言公主回朝、莫离成为烟羽楼头牌，杨骁龙为何要将这三件事揉在一个故事中告诉我？我不明白。
我问少主，少主也不明白，因为他只是个转述者。转述者为了让故事维持本来的模样，是不能多加思考的，因为思考会改写记忆。
回到刀府，天才全亮。
董先生和尹先生起得甚早，在府中恭候多时。
众人一齐用了早膳，遂将我、卢熹微、王崟星城和刘志信送至府门外。
刘志信做过内奸帮凶，逃过杀人灭口，经历与诸人出生入死，已不再受缚于过往，随即变回嬉皮笑脸的模样。
我正色道：“其实刘佥事本也是突杰尔人想抓之人。”
他亦正色道：“因为三皇子的秘密，在下知道得太多了。”
我点头道：“不错。突杰尔人活捉寡人，是想胁迫父皇退让土地；活捉卢长史，是想让朝中君臣关系陷入僵局；活捉刘佥事，是想威胁三哥不得出兵收复土地。”
刘志信笑道：“在下知道七王爷的意思。躲在刀府和董先生家中并非长远之计，得找个朝野之外的地方避世。”
我道：“寡人倒是想到一个地方，成与不成，不得而知。”
他作了一揖：“全凭七王爷吩咐便是。”
董先生、尹先生与卢熹微一番道别，随即转过身来，嘱托道：“此行路途凶险，还请七王爷和刘佥事多加保重！”
我回礼道：“父皇虽默认二位会遭灭口而死，但亦默认二位可以沉默而生。否则这几日以来，炎州不会如此太平。”
尹先生道：“这全仰仗我二人与七王爷的关系。相信陛下英明，会庇佑我二人在内的炎州百姓。只是这上访之事……”
董先生忙打断道：“上访之事便告一段落，以后来日方长。我和尹先生自会小心，还请七王爷及诸位勿多作挂念！”
刘佥事忽然挤眉兑眼坏笑道：“在下倒只挂念一事。”
董启超教书先生做久了，似乎有些正经，没听出其话中有话，只诧异问道：“倒要请教何事？”
刘佥事笑颜更甚：“董先生何时和二小姐抱大胖小子？”
他宽体黝肤，叶唇箭鼻，本就声音柔细，话语中又带着南方柔糯的腔调，再加上如此一笑，更似满肚子坏水的奸细。
董启超本就有些酒意的脸更加通红耀眼，他惊恐地瞥了二小姐一眼，忙摆手道：“刘……刘佥事切莫胡言，还……还请王爷照顾好刘佥事，他有……有些醉了。”
我虽然对刘志信不胜酒力表示赞同，但也隐隐明白昨日大伙为何取笑董先生了。
刀二小姐则性子较烈，当场眉头紧蹙，喝道：“刘志信，你再胡说八道，我砍断你的牙！”
刘佥事赶忙捂着嘴道：“二小姐刀都丢了，还是改日再砍吧！”
若是在平日，刀素蓉对丢刀之事的确会感到心痛，但历经生死后，似乎对一件物品显得并不如何在意了。
在意那把刀的，只有董先生。
还有心烦意乱的我。
那傣刀被埋于大草地边界，就算是我和卢熹微，也未必能找对地方。
我烦躁之间，二小姐言道：“刀没了可以再造，可牙没了还能再长么？”
刘志信继续捂着嘴道：“不能！当然不能！”
众人皆笑了起来。
我的烦躁也随之烟消云散：来日方长，以后再找回也不迟。
我索性挤眉弄眼，指着董先生身上为二小姐受的伤，朗声问道：“董先生，这伤受得亏不亏？”
他摇摇头说：“当然不亏！”
我偏过头，朝刀素蓉问道：“二小姐，嫁给董先生可好？”
董启超大惊，可又不知如何是好。
二小姐碍于我是皇子，不便发作，只道：“请七王爷莫开玩笑！”
我又低声朝董先生耳语道：“她没答应，现在你觉得亏不亏？”
董先生虽不习惯开玩笑，但临行之前，也不欲过度正经，索性小声应道：“亏！”
我二人相视大笑。
尹先生倒也直爽，看二小姐颇为尴尬，低声朝她笑道：“七王爷少年心性，莫怪莫怪！”
二小姐见我笑得顽劣，心中愠气顿消，亦不禁笑了出来。
少主南下，我、卢熹微、刘志信三人北上。众人离别，颇为不舍，但忌惮炎州的天蛾卫眼线，不便远送。
我后来才知道，董先生和尹先生只求一生清正，亦不愿连累我和父皇，曾相约在突杰尔人的囚牢中自杀，并嘱托刘佥事设法将死讯传递出去。
若非段先生出言劝阻，讲明现实利害，我恐怕已见不到他二人了。
说起段先生，他的三友庄早已一片狼藉。
他打算在刀府暂住，等义海镖局下一次来的时候，请皇甫牙差人将三友庄内的酒运至楚雨镇。
他也应该会随之南下吧。
这是个寒冷无比的冬日，比我之前所见所闻的还要冷。
失去亲人，失去战友，失去对身边许多人的真诚，失去对落叶归根之处的信任……
刀府的庭院，冬日鱼池无霜、百花争艳，令人着实难忘。
之后的许多年、许多个寒冬里，我都没能再找到一个像这样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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