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新苗气咻咻地刚要关门,突然看到一个女人匆匆从路边地里跑出来。

“去哪儿?咋跑得这么急……”

“县城。”池慕云微微喘气,整了整身后的双肩包,把车费递给左新苗。她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老牛”缓缓地开动了。不远处有一片洁白的羊群,像是云彩的倒影。

黝黑的女孩突然回头。池慕云下意识向那边摆摆手。

女孩甩了甩鞭子,似乎没看到她,转身和羊群一起慢慢走远了,

池慕云掏出手机,给母亲回了一条短信:“妈,现在坐上去县城的车了。”

日头悬在头顶,路清明坐下来摸出布兜里的馒头,啃了一口,又放回了布兜,抹抹嘴站起来,挥着鞭子把羊往山下赶。

她抿着唇,鞭子打在地上噼里啪啦作响,一顿饭的功夫,就带着羊群回了村。

太姥姥太姥爷正在吃午饭,看到她进屋,疑惑地放下筷子:“外边太热了吧?自己盛饭吃吧。”

路清明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四下张望了一下,然后拨开东屋的门帘。屋子里静悄悄的,她睡过的那床褥子整整齐齐地叠在那里。

路清明心里一慌。

“……云?”她跑到外屋太姥姥身边,张着一双大眼无措地念叨着。

“小姑回家了,过年再来看你,啊。”太姥姥摸了摸她的脑袋,她猛地一缩头,直愣愣地看着地面。

长到十岁,她不知道什么叫牵挂,别人没给过她的东西,她自然也学不会怎么去给别人。那个女人走了,却在她心里留下一种陌生的情绪,胸口酸酸涩涩,难受极了。

太姥姥叹口气:“这孩子……”

北方的夏天总是很短暂。暑假一过,秋风乍起。开学前一天晚上,路清明在太姥姥家吃了晚饭回来,便看到后妈在翻她的纸箱,柱子在旁边探头看。

“明天穿新衣服上学吧。”桂琴翻出一身衣服,扔到炕上,回头看了路清明一眼。一个暑假的功夫,这孩子又长高了一截。桂琴看了一眼矮墩墩的柱子,忍不住念叨:“光长个子,不长脑子呢……”

路清明面无表情,像是没听到她说话,坐在炕沿儿上小心翼翼地把衣服叠了起来。

桂琴白了她一眼,从衣兜里掏出一叠零钱,数了又数,放在柜子上:“学费,给我拿好了,丢了看我不……”她作势要掐路清明的胳膊,路清明缩着手躲开了。

桂琴也没真想掐她,拉起柱子懒懒地说:“走,柱子,咱回屋。”

月光顺着窗户缝溜进来。桂琴转头看一眼沉睡的柱子,小心地拉了拉窗帘,遮住了那道明亮的月光。

桂琴原本想着,新学年就不让傻丫头去上学了,偏偏婆婆还不让,说等文松回来再说。傻丫头就是个傻的,次次考倒数,上学有什么用?这钱倒不如省下来,留着给柱子娶媳妇用呢。

不过,路文松上次回来也说了,傻丫头念书没用,不如下来帮家里干活儿。桂琴想到这儿,翻了个身,忍不住得意地笑起来。路文松是她老公,自然是听她的。

西屋里,路清明听着爷爷奶奶的鼾声,头一次睡不着了。太姥姥说她过年回来,可现在离过年还有多长时间呢?

路清明掰着手指头,算了半天也没算明白。她摸索着把床头的新衣服抱进怀里,低头嗅了嗅。

是那女人身上的味道。

路清明又闻了闻自己的衣服,是羊的味道,还有汗水味道。

她悄悄下床,拿起地上的暖壶,摸了一个盆子,溜到院子里。半盆井水兑上半壶热水,路清明脱了身上的衣服,细细地擦洗起来。

家里没有那种香皂,路清明怎么洗,都洗不出像那女人的味道。可总算身上没有羊味了。

天刚刚亮,路清明就睁开了眼。起身抱柴,烧火,热饭。都做好了,两屋子的人还没起床。路清明吃了馒头和咸菜,又往铝饭盒里装了点。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穿上了新衣服。

里湾子小学着实是“小”学,一片沙子空地就是操场,旁边两排平房,教室、办公室、宿舍、伙房都有了。

路清明来得早,三年级只有小班长来了。

小班长手握“开门大权”,班级钥匙上绑条红绳,挂在脖子上。她抬头一看是路清明进来,就不屑地撇了撇嘴。

路清明挠着头发,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了。小班长摆弄着自己的新文具盒,不时瞥着路清明。

“谁给你买的衣服?”小班长硬邦邦地开口道。要知道班里可是没人跟路清明说话的。谁要是跟路清明说话,大家准得笑话谁。路清明一向都是脏兮兮的,今天竟然干净清爽,还穿着新衣服,背着新书包,可真叫人稀奇。

路清明抬头愣愣地看着她:“小……姑姑。”

“你哪儿来的姑姑。”小班长嘀咕着。

“小姑姑。”路清明重复道。

小班长撇着嘴,回头不理路清明了:“跟傻子说话就是费劲儿……”

可过了会儿,她又着实想知道傻子的新书包是哪里买的,样式是她从未见过的。回头刚要开口,门口传来一阵笑闹声。她赶紧回头。

几个女生结伴走进来。

“妈呀!”瘦小的欣欣瞪圆眼睛。说实话,路清明长什么样子她几乎没注意过,都知道路清明脑子有问题,话都说不好,还脏兮兮的。

“我咋看着她有点好看?”欣欣坐下来,小声跟班长说。

小班长嗤笑了一声:“你说啥呢?傻了吧?”

欣欣往班长手心塞了一块大白兔奶糖:“没你好看,嘻嘻嘻。”

小班长这才得意地把大白兔剥开放进嘴里。

“哎,”另一个女生坐在了路清明旁边,笑嘻嘻地说,“你当我同桌吧。”

路清明抬头看她。很多人以为她傻,记不住人,其实她是记得住的,只是嘴巴不赶趟,说不出来。面前这个女生叫孙小禾,圆脸大眼,在班级里还算受欢迎。

见她不说话,孙小禾瞪着眼:“咋地,你还不愿意啊?”

路清明茫然道:“没有……”

她只是一时之间不太习惯这种感觉。她隐约能明白,同学对她有改观,是因为她换了新衣服,还洗了澡。

中午吃饭的时候,孙小禾看到她饭盒里只有馒头和咸菜,还分给她一块炒鸡蛋。

从那天开始,路清明意识到,人还是要干净一点的。所以她有机会便烧热水擦洗。虽然她觉得孙小禾有些吵闹,但至少有个人会跟她说话了,欺负她的人少了一个。

秋天过去了,冬天来了冬天过去了,春节到了。

那女人没有回来。

大年二十九,路清明踩着积雪去了太姥姥家。门锁着,门口有几道车印。她抄着袖子,看着车印发呆。

“老路家的?”

路清明转头看到一个戴红头巾的女人。赵春华瞟着傻丫头说道:“你太姥爷太姥姥去城里过年啦!俩轿子接走的!”

路清明愣了愣,突然转身跑了。

赵春华看着她疯跑的背影,嘀咕道:“傻子都知道跟有钱人套近乎……”

路清明一口气跑回家,冲进西屋。路文松正坐在炕上逗弄儿子,皱着眉头喝道:“疯跑啥呢!”

“……云……太姥……”路清明语无伦次。

“你这孩子,有奶就是娘啊!”桂琴瞥着她怪声怪气说着,拿出一把花生,放在小柱子跟前。

夫妻二人都没理会路清明的焦急。路文松剥了一个花生塞进小柱子嘴里,说道:“没想到啊,这么多年,还真找到了。”

桂琴撇嘴:“有钱啥事儿办不成啊。”

路文松咂嘴:“你这话说的,那么小的孩子丢了,让你找个二十几年,我看你能不能坚持。”

“你说啥呢!”桂琴喊得嗓子破音,“你咒柱子呢!”

路文松掏了掏耳朵:“你看你急啥眼,这不是说别人家呢吗。”

桂琴幸灾乐祸道:“你舅和你舅妈也是倒霉,生两个都是丫头,现在大的找回来有啥用?照样还是没根儿。以后那大家大业我看他们给谁去。”

虽然路文松也对舅舅有很多不满,但桂琴这么说他舅,他也不乐意了:“给你,都给你,行了吧!”

“给我这个外姓人有啥用?”桂琴慈爱地整了整小柱子的衣领,“给咱柱子还真行。”

“做梦吧你!”路文松哼了一声,“人家将来俩女婿呢,还轮得上柱子?”

路清明听不懂。可她太想知道池慕云在哪儿了,便倔强地一直在旁边杵着。路文松看了看她,一年未见,这丫头个头又高了不少。

路文松剥了一个花生:“丫头,下半年别上学了中不?在家帮你妈干活儿,过两年……”他把花生递给女儿,女儿愣了一下伸手接了,一双大眼睛低垂着,让他想起了她妈。

她妈什么都好,比桂琴漂亮能干,只可惜是他的表妹,路国栋的亲外甥女。

路文松沉默了,桂琴忍不住接腔:“过两年该找婆家了。”

路清明呆呆地看着手心的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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