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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宜第一次感受到这种情绪，她忍不住捂着胸口，瞪大了眼，茫然地看着沈珣。周遭所有的声音和景象都飞速后退消失，这处空间，只剩下了她和对面的沈珣。
她的眼眶有些湿润，一滴泪忽而垂下，滑过她双腮，滴落在覆雪的地面，声音轻微，可滴落在她心间却响如重鼓。
裴宜迷茫得很，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难过。
“大奶奶，大奶奶。”
她被桑柔的声音惊醒，这个过程很慢，慢到只有裴宜自己知道刚刚是多漫长的一瞬。可也很快，快到不过短短数息，而沈珣一直都没抬过头。
裴宜让桑柔先走，她站在原地久久地看了沈珣一眼，终于往前走了一步，想朝沈珣的方向走过去。
这一步踏出，她迟疑了一下，很快又坚定地继续向前。
“沈珣，还没死呢？”
可她才走了三步，陡然被身后传来的一道声音打断。
裴宜没停留，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沈珣身前，这才回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院门口站着三个人，当先的杜妈妈，杜妈妈身后跟着两个年轻男女。
两个人看着都不过二十来许，男子长相清俊，披了一件银貂鼠斗篷，束着金冠。这么冷的天，可他手里仍拿着一把纸扇，纸扇在他手里上下翻飞，标准是个风流纨绔子弟。
而女子……
裴宜从没见过这么温柔的女子，她身材纤侬合度，长了一张鹅蛋脸，肌肤细腻如雪，一双看着沈珣的杏眼盈满泪水，眼里全是惊喜，又含了淡淡的悲戚。
一副想要靠近又不敢，十分小心翼翼的模样，多般情绪都难用言语来表达。
只见她眨了眨眼，泪水倏然滴答下来，从她一张芙蓉面上落下，又极快被她擦去。
她嘴唇抽动两下，像是有无数的话要说，末了，只化作了一句：“阿珣。”
沈珣终于抬头，看向这两个人的眼神里全是淡漠，“你们怎么来了？”
杜妈妈无奈道：“我跟徐公子和柳姑娘说了您不见客，没拦住……”
沈珣淡淡道：“我知道了。”
他看着底下站着的两个人，“徐望北，你乃兵部侍郎之子，素来与我沈家交恶，无事来我沈府做甚？还有柳姑娘…”
他停顿一下，“你我早已退亲，今来何为？”
裴宜这才知道女子是谁。
沈珣已退亲的未婚妻，甜水巷二等将军柳家的嫡出女儿，柳茵然。
柳茵然泪盈于睫，“阿珣，我只是想来看看你，只有看见你过得好，我才能放心。”
沈珣没理她，眼神只看着徐望北。
柳茵然十分失落。
这是她心仪多年的人，也是她的未婚夫，曾经名冠京城的贵公子沈珣。人人提及都赞他知礼守礼是不可多得的人物，在他们订婚的时候，京城贵女们无不艳羡。她曾以为他们会自然而然地成亲生子，沈珣也会走上仕途，他们会是这世间最恩爱的一对夫妻。虽然沈珣私底下对她并无特殊，但是有什么要紧，只要他们成了婚，自然就会是一家人。只要成了婚，沈珣一定会知道自己有多爱他，肯定也会爱上自己的。
可她没想到，意外会突然来临，而她的父兄会直接登了沈家门退了这门亲事。
丝毫不顾当时沈珣重伤在身，又新丧了母亲。
定亲的时候有多欢喜，退亲的时候她就有多绝望。
她不敢想这几年沈珣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而现在她什么都不敢想，只是想看看自己心爱的人。
看看他过得好不好，要是他过得好，她就算处在深宫，也足以放心了。
她泪眼婆娑中，全是沈珣的身影。这是退婚后她第二次见他，上次还是托徐望北悄悄带她看了一眼。他瘦了好多，看着竟十分形销骨立憔悴得很，说着话都在咳嗽。
他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徐望北扇子一扇，做了个潇洒至极的姿势，放肆笑道：“可别看我，我对你们沈家毫无兴趣，要不是柳家妹妹求我，我才不来。再说，我也挺好奇你这个病秧子死没死，所以就来了。”
这话说得毫不礼貌，听得裴宜紧紧皱眉，并得出一个结论。
徐望北很讨厌沈珣。
沈珣倚靠住轮椅后背：“现在看到了？可以走了？”
徐望北一甩扇子，“那可不行，万一我走了你们欺负柳家妹妹怎么办？你们早就退亲，若是沈家心怀怨恨，那我可不能看着柳家妹妹陷入危险。”
杜妈妈忍不住呛声：“徐公子这话十分好笑，谁不知道当年是柳家老爷亲自来我们家退的婚，众人皆是见证，现在反倒说我们沈家欺负她！当年我们家哥儿十三岁中举，柳家巴巴上门求结亲，可我们家哥儿出了事，柳家却立马退亲悔婚，竟不知道薄信寡义的是谁！天下竟有这样颠倒黑白的事！”
柳茵然脸色猝然苍白，她流着泪，语气怆然，“阿珣，当年都是我父亲的主意，我真的没有办法。
沈珣看着她泪眼婆娑，眼神平静，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连语气都很平静：“沈某如今只是个残废之身，不值得柳姑娘惦记，既是看到了，请尽早离去吧，沈府并不欢迎你们。”
徐望北眼珠一转，嗤道：“你还真以为自己还是那个名冠京城的沈公子啊，原来众人都将你与我齐名，说什么北沈珣南望北，可你看看你现在，不过是废人一个。沈大公子，我若是你，与其躲在这里苟延残喘，倒不如一刀摸了脖子算了，还得个贞烈的名声。”
沈珣双手交叉：“我没死，你怕是失望了。”
徐望北道：“也不算失望，看见你半死不活没了往日半分风光，也不算白来这一趟。”
这句话十分不客气，裴宜都听烦了。
沈珣也没恼，只是跟徐望北隔着距离对视一眼，谁也不知道这一眼到底蕴含了多少含义。
沈珣嗤道：“只要我没死，你还是得活在我之下，日后众人再提起你，依旧会把你跟废人沈珣放在一起。”
从徐望北出现开始，对沈珣句句言语刺激，全是难听的话。这些话，沈珣多年来也不知道听了多少，现在话都说到他面前了，他还一直面无表情。
可裴宜实在接受不了，尤其是接受不了沈珣的自我厌弃。
什么叫如今只是个残废之身，他可是沈珣，比所有人都厉害的沈珣。
裴宜截过话头，笑了起来：“依我看徐公子也未必是真君子，既是堂堂兵部侍郎之子，又是读书人，如何能对旁人口出恶言，岂非辜负了圣贤之礼。圣人说非礼勿言，徐公子现在的行为又算大丈夫？这若是传出去，兵部侍郎之子闯入旁人家，对别人大肆讥讽，难道这是徐家的传家之道？”
徐望北的眼神顺着话转到了裴宜身上，只这一眼，他便觉眼前一亮。
裴宜穿着的胭脂红斗篷和衣领一圈白狐毛，衬得她一张脸艳丽非常，阳光放肆洒在她身上和脸上，她整个人都站在金色光晕里，身形又纤细似被风一吹就倒，更叫人我见犹怜。
但她跟徐望北说话时候，眼神里全是对沈珣坚定的维护之意，这一瞬间，倒叫她看着像个无畏的战士。
一时间震慑住了徐望北。
柳茵然自然也看见了她，柳茵然泪水敛住，细声问沈珣：“这是你新娶的娘子？她待你好吗？你过得好吗？”
沈珣瞥了她一眼，“柳姑娘，这是我的家事，好不好也不该由你过问。日后请莫要再打听沈某的事了，听闻柳姑娘在宫中做了女官？”
柳茵然泣道：“阿珣，你打听了我的事？”
沈珣：……
他想起柳茵然家嘴漏得跟筛子一样的几位叔父，这种事完全不需要打听，柳家的人自然会宣扬得满世界都是。
但他看了眼柳茵然盈满泪珠的脸，想起此前种种，最终还是叹息一声，所有将要出口的话都尽数吞了回去，“柳大姑娘，既是过往便应放下，有舍才有得，一直执着于不可得的过往，对你对沈某都无益处。”
柳茵然又要落泪，“阿珣——”
沈珣不再看她，只是看向徐望北，“二位还有事？”
言外之意已经非常明显了，没事的话早点走。
可柳茵然像是听不懂，一张脸青红交加，挣扎了好几次，半点不说要走的话，只是一双眼巴巴地看着沈珣，眼里全是情意。
徐望北却不想陪着她闹了，他被沈珣抢白一番，又被裴宜打断，心中已经确认了现在沈珣的状态如何，对继续留在沈家别庄早已失去兴趣。
只要沈珣还活着，他早晚有办法见到他。
却不是现在。
再纠缠下去，就该引起别人的注意了。
这对他们来说都不是好事。
徐望北拉住她，“柳妹妹，我们该走了，柳家兄弟还在外面等着呢，现在时间太晚，再不走城门该落锁了。”
这话一出，柳茵然虽舍不得，还是被徐望北拉走了。
院子里又归于清净。
沈珣难得变了神情，他捏了捏眉心，眉心蹙成一个大大的川字，眼神没落在实处，不知道在想什么，看着有些缥缈感。
裴宜突然觉得心里有些难受，像陈年的沤了许久的一坛酒，在将要打开的瞬间酒坛翻到酒液全部倾洒出来。一种难以名状的烦躁袭上心头，让她连带看着旁边的红梅都觉得丑得不忍直视。
她并不知道沈珣与柳茵然之间究竟有怎样的过往，她只知道，来了沈府这么多天，这还是第一回见到沈珣如此神色。
柳茵然对他很重要吗？
抱着这个疑问，她一再看向沈珣，嘴唇翕动，想问问沈珣现在到底在想什么。
可沈珣压根没看她，沈珣拍了拍掌，黑衣侍卫从房间阴影里走出来，把沈珣推回房间，房门再度关上。
明明关门的声音不大，却似巨石轰然落下，回声剧烈回荡在裴宜心头。
她脸色发白，咬着下唇，死死按住心口，想要将心里的酸涩和烦躁通通按回去。
却只是徒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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