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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塬省闷热的空气再度迎来了一场阵雨。
江译城站在阳台上，眺望远处灯火通明。倘若在白天，从这里12层可以看到山峦迭起的轮廓，遇上雨天则像一幅水墨画。可一到了晚上，就只剩下星星点点的霓虹灯，像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
省城里灯光太亮，总是喧宾夺主，看得他心里愈发不平静，甚至有那么些烦躁。
刚从酒店离开时，他便有了懊恼的情绪。
这种情绪一路尾随他回家，在夜里肆意张牙舞爪。
他看着雨幕发呆，思考自己是否真要放纵这段关系继续往下进行，同时，又为刚才一时冲动答应了她的请求而自责。
他很清楚这是蝴蝶效应，早晚得引起灾难。
可他真的能对梁州宁说“不”吗？
仔细研究这种可能性，在脑海里搜索从小到大经历的每一个片段，似乎从未出现过这样的尝试。
就连白天看到她在后座闷闷不乐的模样，他都会心软，忍不住想要温声细语地去哄她高兴。
可他向来冷静自持，思想独立，从不是那种容易被牵着鼻子走的人。
此时此刻，他万分矛盾。
这时电话响了，是江淮打来的。他今天陪老婆陆佳音回了趟老家，她弟弟跟人打架被抓了，折腾了好久才摆平。
到塬省后，第一时间来跟江译城打听今天的事。
不出江译城的意料，两人说着说着，火药味就上来了。
“我就知道，你一碰到她就没了底线。你把她当回事，那她呢？她跟着那个有钱的爸爸走了以后，回来找过你一次吗？还有我早说了，当年的事和她脱不了干系，她那种心机深重的女人……”
“她是哪种人，用不着你来评价。”
江译城开口打断。
电话那头，肃杀的沉默渐渐蔓延。
“你什么意思……江译城？”
“江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别老质问别人为什么没这样为什么没那样，没人有义务要按照你的剧本演。”
江译城讲话向来清冷寡淡不急不缓，可这一次，却明显带着情绪。他并不忘本，但也绝非是一个准备老死在过去阴影里的人。
说完后，没等对方回应，江译城就挂了电话，随手把手机扔到沙发上。
他也是有脾气的，只是平日里没人能把他的脾气给勾起来。
台里那几个实习生不用心，一次次忘关百叶箱的箱门，他再怎么不高兴也没跟人摆过脸色。
可事情一旦与她有关，就变得不同了。
江译城缓缓踱回客厅，疲惫地在沙发躺下。
落地窗外光线寡淡，合着潇潇雨声，透过阳台洒进来。立体的五官在夜色里半明半暗，不知正看向何处，眸光流转间似有清泉淌过。
闭上眼，幽暗的混沌里再度重播起那一年哀鸿遍野的场景——他浑身湿透，站在梁州宁家屋顶，束手无策地看着一个接一个被洪水卷走的人。
然后，又变成一具具浮尸。有的躯体已经支离破碎，有的瞪大了眼睛死不瞑目，冷冷地盯着他。那种直入心底的恐惧，没经历过的人根本想象不到万分之一。
毕业后他一直在部队里做科研，每天留意各种国际局势的变化，盯着海上的每一寸风浪。气象中心每个人都谨始虑终，不敢有半点差池。他觉得城市里大部分人都活得太过精致了，安逸有条理的生活给了他们一种错觉：好像只要老老实实躲在现世安稳的外壳里，那些灾难便永远也不会找上门来。
所以对他而言，守在预报的第一线，不仅仅是为了天气。
更多的，是为了一个祭奠，一座城市，一个国家。
每次失眠，他就独自跑到海边的自动观测站去，和一堆冰凉的设备伴，一宿一宿地望着黑漆漆的海水发呆。
唯有在空无一人繁星伴的静谧夜幕里，他才容许自己放松那根常日紧绷的神经，去回味一些年代久远的事情。
老房子，旧童谣，大城市里见不到的庄稼花草。
当然，少不了那个，总爱偷偷把鼻涕擦在他身上的爱哭鬼。
她现在身在何方？她还好吗？
放心不下，却又束手无策。
那种被现实越缚越紧的无奈，把他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
程天瑜睡到自然醒，一下楼就看到周金萍板着张脸。
“他们梁家能和我们联姻，那是他们的福气。居然还敢出尔反尔？订婚的事情好几个亲戚朋友都提前知道了，追问了我一晚上，怎么没按原计划宣布？连小姑娘人都不见了，这算什么？都还没订婚呢，就骑到我们头上来了？”
程天瑜揉了揉眉心，“妈，我有点头疼，能不能别说这个了……”
“妈可都是为你好啊！这个姓梁的姑娘没把你放心上，咱们也别对他们家公司心软！我已经吩咐下去了，新药的合项目到此为止。”
“妈，公司里的事，你能不能不掺和？”
程天瑜略有些愠怒，“爸爸过世的时候，梁叔叔帮了我们不少，他对我们家有恩。现在他公司碰到危机，我们没理由不拉他一把。”
“可他那个大女儿……”
“那是我们两个人的事。”
程天瑜不想多说，饭也没吃就出门了。
在公园里闲逛，看着手机里，昨晚梁州宁发来的消息——“对不起，老程，我得先跑了。我爸和你妈太可怕了，居然瞒着我们，要当场宣布我们订婚。你要放得下你那绅士风度的话，也找个借口溜出来得了。我在外面，随时联系我。”
还有晚上他睡下后收到的短信：“程菡说你不太开心，呃……我非常、非常深刻地反省过了，白天确实上头了，跑得急了点，没带上你。”
“别不开心了啊，老程，我请你吃饭赔罪，好不好？”
很显然，她还是不明白。
程梁两家原是商场上多年的合伙伴。
那一年，梁州宁被匆匆送去温哥华后，交由在那里生活了一年的程天瑜照顾。两人在陌生的国度相互照应，毕业以后又一起留在那儿工，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
当时那里的华人圈子不大，程天瑜算是比较有名的人物，他家境好，性格好，朋友又多。还没毕业的时候就创立了自己的科技品牌，工很用心，也取得了一些成绩。大学谈过两场挺走心的恋爱，分手后再回想，也只觉得平淡无奇。
原以为这辈子就要这么在加拿大过了，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彻底扭转了他整个人生——
2013年，梁州宁随同事前往叙利亚战地。程天瑜不放心她，二话不说，瞒着他爸就跟着去了。到那的第二天，还没倒完时差，就遇上了从天而降的偷袭。炸弹被扔在附近街区，他在巨大的爆炸声和强烈的地面震感中醒来，跑到街上，目光所及之处战火连天。
所有人都在哭喊着往外冲，全然丧失了理智。唯有闻讯赶来的梁州宁，那么瘦小的影子，逆着人群，义无反顾地往硝烟弥漫的残垣断壁里跑。
他在那次事件里受了重伤，右耳听力受损，至今仍未完全恢复。
无数次噩梦惊醒后，最让他羁绊的，还是当时她着急向他跑来时的模样。那一刻，她的眼里只有他一个人，她满口喊出的，是他的名字。
从那以后，对她的感觉悄悄酝酿出了全新的种子，在他的生命里生根发芽。
经过这么一出，父亲程敏如开始不停地催他回国，老老实实接管敏荣集团。程天瑜顾及自己刚起步的科技公司，也不想自己离开后无人照顾梁州宁，便找了各种借口留在加拿大。
2016年12月，程敏如突发心脏病，当场猝死。
在此之前，竟没有半点征兆。
当月，程天瑜被紧急召回国，帮忙料理后事。
打点好一切后，他又不得不接手父亲在国内留下的集团，也通过半年时间慢慢了解了国内市场。
上个月，梁州宁跟签约的报社因为理念不同而起了分歧，辞职后和几个朋友跑去尼泊尔登珠峰，消失了一阵子。有一天接到程天瑜的越洋电话，告诉她国内现在发展得很好，说什么也要让她回来看看。
他是打点好了一切才让她回来的，甚至还帮她找了实习的单位，也就是现在的《塬省日报》。
等所有事安排妥当走向正轨，两家人也开始商量起订婚的事。
这是程敏如在世时就与梁孝仁约定好的，后来程敏如去世，梁家的企业又出现了一些负面消息，股价一再下跌。在这个节骨眼上重提这事，程天瑜很清楚梁叔叔的意思。
前不久，梁叔叔又私下找过他，暗示他梁沐萱这姑娘其实也不错，温柔敦厚又知书达理。言下之意，梁家两个女儿，他程天瑜想娶哪个都可以，颇有旧社会大财主挑挑拣拣买小妾的意思，让他觉得有点恶心。
那时候他起了护短的心思，满脑子想怎么帮她疏远那样冷漠的家庭。可思忖过后，又惊觉默认订婚这件事，在不知不觉中把自己也变成了帮凶。
又或许，于他个人而言，其实是心存期待的。否则无法解释，为什么在看到她那样抵触订婚以至偷偷溜走时，他会那么失落。
带着这样复杂又痛苦的情绪，他一整晚都不怎么笑得出来。很多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来跟他攀谈，聊过去讲未来，从生意场聊到国际局势。
他应对自如，却无聊至极。
“我没事，放心。”
他打电话给梁州宁，轻笑着打趣，“下次再跑，可记得带上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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