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确摊开最后一卷画,画上的女子侧身回眸,眼中带笑,穿着华丽端庄,温柔似水。染料似水墨点染荡漾开,细看描摹的笔触,却能察觉作画之人的犹豫不决。
萧确盯着画卷入了神。
自打见姜鸢的第一眼,他的心便狠狠颤动了。
她与画上的这张脸很是相像,眼尾微微上挑,恰似凤尾轻扬。眼睫似蝶翩跹起舞,鼻子小巧挺拔,樱唇不点而朱。若真要说出差别来,画上之人似那林间灵动的小鹿,而她更像只藏着尖牙的兔子。
若她不是杜元漪,能寻到口中之人再好不过;若她是,不管她是装傻还是失忆,他都会让她露出尾巴,乖乖回家。
—
姜鸢跟随着管事张嬷嬷来到自己的住处,她站在门外瞧见里面一应俱全的陈设,不解地问:“张嬷嬷,我难道不和你们同住吗?”
“大人说了,你是他的贴身丫鬟,住得近一些他好吩咐事情。”
“……”
姜鸢听着这话总觉得不对劲,这般好的待遇不像是个腆着脸来当牛做马的人能得到的。萧确这人心思重,能让她这般顺利潜入府中,肚子里肯定憋着坏水。看来日后行事要更加提防些,不可同今日一般莽撞。
张嬷嬷笑着将她送进屋:“要是还缺什么就跟我说,我就住在下房。”
“不缺不缺,什么都不缺!”姜鸢连忙摆手道谢,微躬身子送张嬷嬷离开。
张嬷嬷一副看破天机的模样走回屋,她也算是在大家府邸待过十几载,什么主仆情深没见过。萧确对这丫头如此上心,若非心生好感,怎会特殊关照?
她要是连这点眼力见都没有,如何能混到管事嬷嬷的位置!现在对这丫头好一点,说不定她哪时麻雀变凤凰,还能念及她的好。
姜鸢将藏身的匕首放置床底,斜靠在枕上松了口气。
可算是歇了下来。这一天的劳累与往日相比,更似那千斤重担压身,能住得此屋也算是今日遇上的顺心事了。
许是习惯先掌握撤退路线,她下意识扫视到两侧窗户,一处窗户对着院子,打开便能看到萧确的屋子,另一处对着后花园,是个开溜的好去处。
屁股还没坐热,她直起身走到窗边,整个花园的景色尽收眼底,轻风拂过,池光微动,栽上的各式鲜花在黑夜里艳得耀眼。
她顾不上欣赏,眼前之景像是重重一拳打在心尖,加深了她的忧虑。
这样好的屋子给她住,他究竟是何用意?
难道……
姜鸢警觉地翻遍整个屋子,没找到什么可疑之处。她试图镇定下来揣测他的意图,忽而双手一拍笑出声来。
萧确该不会是故意对她示好,好让她积极寻人吧?这得是他多么宝贝的一人,才能让他拉下脸皮来讨好一个下人!
姜鸢想来萧确肯定找了这女子很久,如今他因一支簪子重燃希望,可见这簪子是寻人的关键。只要萧确一天没识破她是簪子主人的秘密,她就多一天掌握去留府邸的主动权。若能探得一点该女子的身份信息,以她寻人的本事,要找到此人只是时间问题。
眼下更令她头疼的,是该如何接近杜府。
思绪被一阵有节奏的叩门声打断,姜鸢前去开门,见十五端着一盘衣物往她怀里送:“大人命我给你的,还捎了句话。”
说罢,他扯着领口清了清嗓子,挺直腰板背过手,模仿着萧确的语调压低声道:“模样已是天注定,但人靠衣装马靠鞍,你这般穿着与我同进同出实损颜面。这衣物你且穿着,等发了月例钱记得去买几身像样的衣裳。”
姜鸢瞧他模仿得惟妙惟肖,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仔细回味这段话语,又敛起笑容转而怒道:“他是既嫌我模样丑陋又嫌我衣服破旧?”
“想来是的。”十五点头表示赞同。
姜鸢轻扯嘴角,将送来的衣物扔到桌上,不慎将香炉打翻。她急着收拾,手搭在门上欲要关门,见十五仍杵在原地,礼貌性地问了句:“难道大人还有事吩咐?”
“是,大人让你明日去醉心楼买点桃花糕和胡桃酥。”
“我没钱。”
“明早大人会给你的。”
姜鸢轻舒一口气,她向来缺乏在府中生活的经验,对这购置物品的钱财出处茫然无知,险些以为得自掏腰包去采买。若不是一时冲动将全部身家给了那女孩,她也不至于刚来便眼巴巴地等着领月例钱。
说到那女孩,听闻萧确许诺她一百两银子以换那簪子,也不知她拿没拿到钱。
翌日
姜鸢纵使心中有千万个不情愿,还是一早便在萧确屋外等着他起身。她打着哈欠阖眼候着,身子仿若摇曳的弱柳,经不起一点推搡。
说来也怪,昨夜她久违地做了个梦。梦里自己大概七八岁的少年装束,从颠簸的马车里悄悄探头望向远处府邸门口的少年。
那少年身姿挺拔,气宇不凡,一袭墨染锦衣,举手投足间尽是潇洒泰然。
她试图看清那人模样,却被枝头此起彼伏的鸟叫声吵得眉头一皱,将梦给掐断了。
她觉着那府邸大门很是熟悉,应是在哪儿见过,可一时间脑子像被浆糊塞满,没留得一丁点回转思绪的空间。
一定是起早的缘故。
她不满地往里瞪了一眼,日上三竿他还不起身,原来御史之职这般轻松自在!
又过了片刻,她有些心焦地耳贴着门倾听里头的声音,正合时宜地碰上萧确唤她进屋。
姜鸢推门进入,却见萧确刚坐起身子,身上的亵衣松松垮垮滑落至臂膀,几近露出他羊脂白玉般结实的胸膛。她忙捂住眼睛躲到屏风后问:“大人要更衣了吗?”
萧确并未回话,低头轻笑着将领口理好,挪步到屏风后张开双臂示意她更衣。
姜鸢比萧确矮了一个头,若是抬头平视,定会撞见他袒露的胸膛。
她以为要将萧确的里衣脱去,便垂着头,从捂住眼睛的指缝中瞄见系带的位置,另一只手捏着两指欲要去扯,却被萧确一把握住手腕拽到身前,惊愕的目光冲撞到他似笑非笑的眼眸中。
“怎么,当我是瓷娃娃看不得摸不得?”
视线对碰,两人的气息在微妙的距离中交换,惹得人沉醉其中。
萧确炙热的目光不带一丝遮掩,如同扑人的豺狼,似要将她一口吃掉。他指骨微微蹭动,感受她白里透红的滑嫩肌肤,她温热的腕骨散着迷人的芳香,引得他不自觉地低头靠近。
她纤细的手臂如同挣脱束缚的兔子,在他掌心肆意扭动,眼下的红晕衬得一双凤眼极具魅惑。
他回过神来狡邪一笑,悄悄松了五指。
绒毛兔终于挣脱饿狼的束缚。
“不,不是。”姜鸢抽回手后退几步拉开距离。
这绝不是害羞,只是未习惯罢了。
姜鸢惊觉脸部温热,如此解释好让自己舒心。
萧确低头抿嘴,恢复平静,抬手指向衣架上挂着的墨色暗纹云翔金丝袍:“把那拿来给我穿上便好。”
姜鸢尴尬道是,手脚利索地帮他换上。萧确将一鼓囊的钱袋交与她,泰然自若地走出门长舒一口气,似是有要事待办,未用早膳便带着十五匆忙离府。
姜鸢携着钱袋,逛悠着前往醉心楼。
醉心楼是京霖最有名的酒楼,达官贵人就算不坐下吃食,也会命人来买点点心。朝食之时已过,楼内依旧人声鼎沸,小二端着餐食踮脚插缝来回穿梭,客人推杯换盏,畅谈甚欢。
闻着空气中弥漫的酒香和饭菜香味,姜鸢竟有些感慨。她也曾堂堂正正坐在这样的地方吃过一顿饭,只是那时莽撞的棱角早已被现实磨平。这样人多眼杂的地方,是她这样的人最不该来的。
她拦住小二:“给我桃花糕和胡桃酥各一盒。”
“这位客官,今天的卖完了,明日再来吧。”
姜鸢指着挤在庖厨外焦急等待的一群人道:“那他们……”
“他们早就预定了,这糕点做得精细,得等好一会儿。”
姜鸢扫视着排队的人群,似是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推开小二径直走去。
排在队尾的是阮知秋的丫鬟翠竹,昨日阮知秋落水时围观的人中属她最是心急。她裙摆染着灰,似是摔倒痕迹,缩在袖子里的手隐约能看到擦伤。
姜鸢不觉得奇怪,主子都能被欺负成那样,做下人的身上带点伤岂不是家常便饭。
她不知翠竹对自己有无印象,轻拍她肩膀问道:“你可是阮二小姐身边的丫头?”
翠竹吓得肩膀一缩,转身看到是小姐的救命恩人,害怕的神情瞬间被笑意填满:“是小姐恩人啊!小姐还想着过段时间来答谢姑娘呢!”
“别叫我恩人,叫我姜鸢就行。你是来买什么糕点的?”
“胡桃酥和桃花糕。”
“你家小姐也喜欢吃这些?巧了嘛不是,我家大人也爱这口,这不我今天没买着,要是空手回去肯定要挨骂。既然我救了你家小姐一命,她也想答谢我,你若买的多,让我一盒桃花糕和胡桃酥作为报答如何?”
翠竹眨巴着眼睛疑惑道:“可我听小姐说萧大人不爱吃甜食啊?”
姜鸢顿时语塞,不爱吃甜食他买来干嘛?
“若这些是小姐要的,翠竹大可先做决定让给姜姑娘再去跟小姐解释,可这是大小姐要的东西,我不敢擅自决定。”翠竹拒绝了小姐的救命恩人,羞愧地抬不起头。
姜鸢见识过阮明语的脾气,便想着算了。她一摆手:“没事,那请你转告你家小姐,若是真要答谢的话,让她帮我在大人面前说说好话就是了。”
“如此便好?”翠竹有些惊讶。
“如此甚好。”姜鸢特意强调。
方才她仔细盘算了一下,萧确许是因昨日目睹了阮知秋落水,想去安慰却被阮明语绊住脚步,才吩咐她来买阮知秋爱吃的糕点,打算送去阮府以示慰问。
难怪昨日她便觉着奇怪,萧确如此会算计一人,不可能不知道讨好阮明语能给他带来多大的好处,原来是心在二小姐那儿啊!
她回想到昨日不甚抬眼瞥见了两人眉来眼去,更加确定二人关系不一般。
如此一来甚好,他们若能修成正果,萧确便不会把过多的心思放在盯着她上,她就能有更多的机会去杜府救人。
眼看今日是买不到糕点了,姜鸢打道回府,可冥冥之中有股力量牵引着她,走着走着,她在阮府门前停下脚步,静静瞧着眼前的景象任人推搡。
没错,昨晚梦到的就是这儿。
她之前与阮家并未打过交道,与这府邸也只是途径打过照面。可那梦如同一幅清晰的画卷,每一处细节都清晰可感,她仿佛真实经历了一般,就算醒来许久那场景依旧在脑中挥之不去。
她怎会梦到阮府?
那少年又是谁?
这梦为何如此真实?
她一时忘却了身处何处,平日的警惕心在此时不起作用,以至于没注意到跟随她停下的豪华马车。
马车里一人探出头望向她,满脸疑惑。
姜鸢只觉得脑子里一片混乱,忽然脑袋像被重石压住,疼痛难忍,身子宛如风中之烛,被人轻轻碰了一下肩,碰瓷似的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意识还没完全抽离身体,她等待着与地面的碰撞。
嗯?这地怎么这么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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