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台已暮乱云渡,囚凤囚凰囚痴妄。
一念回神,高泠拂袖离去,远处浮屠,耸天立地,他背影飘渺,留下一句:“皇后既已知错,今日之罚可免,既然皇后有意向佛,朕便命你日日擦洗佛陀金身,为新朝修取功德。”
华帐翻飞,宫人趋步跟上,一众人行礼合掌恭送皇帝圣驾离去。
方才说姜芸红尘未渡的僧人合十上前,恭敬道:“帝后有隙,江山难守,嗔恚之罪,是谓众生之祸,娘娘和陛下的苦业,我佛能化解。”
姜芸信佛,但并未事事求于佛,佛于她来说,是个寄托,也仅此而已,相较而言,她更信万事人为,三年中求佛超度,她自知是自欺,表面的清心下,内心不知痛成了什么样子。今日此僧说她红尘未渡,恰指出了她的心虚之处,她从未正心诚意,甚至在远离正念,她今日还妄想皈佛躲避,正因此,姜芸今日不敢看佛祖微睁慈目。
“谢师父,我日后会来日日擦洗佛身,诚以敬佛。”
那僧听罢,双目半闭,眼纹深陷,笑而不言,合手再拜,领佛中子弟各自散去。
“此僧继承了无尽高僧衣钵,自幼随无尽高僧去国入中土传教,法号释慧,无尽高僧在南北两乱中集沙门势力参政,但高僧死后释慧遣散众门徒,退居山林不再干政,潜心翻译经文,直到昨日至建康,皇帝召见,我于殿中听到,他是看了那道《集贤令》这才下山前来。”
“原来是他,我曾听说过,先主曾数次亲自去请他出山,都未请来,听闻释慧厌恶乱世杀戮……高……他屠了全城,嗜杀成性,连僧人都没放过,为何释慧还甘心归附?”
“那文章是他用陈焘名义写的。”
是啊,以名士陈焘的名义,姜芸的心在滴血,仿若陈焘仍是那个死去的亡魂。
赵旦摇头,微垂着头细看姜芸,极力在苍白的脸上表现出温和,“昨日陛下颁发新旨,整顿天下僧院寺庙,清除佛前瘤毒,留严守戒律者,留畅说义理者,留熟读经书者,留远离尘世者。1”
姜芸听着只觉耳熟,赵旦之言似在哪里见过,正蹙眉想着,听赵旦又说:“陈焘曾写过一篇《佛辩论》,经由释慧修改,成了这条政令。”
姜芸双手捂面转过身去,薄肩抽搐,赵旦犹豫着,没有抬手。
天下沙门弊病已久,几年前陈焘与姜垣为此辩了数日,二人分别写下数十篇《佛辩》流出梅林,日日辩文一经传出,除了太学生、朝政官员、更有商贾争相传抄者,数日后,陈焘以一篇《佛辩论》作结,理尽沙门弊病之源,提出纠正之法,其思其辩,世人无不佩服。
眼下高泠将当年的法子落于新法,这不禁令姜芸再度想起哥哥的谶言,她平息了情绪,回身说:“你还知道什么?”
“他,让我做太史令,命我,秉笔直书。”
“他命你秉笔直书?”姜芸吃了一惊,有些恍惚,“既他命你秉笔直书,那日你为何受刑?”
“因为旁的事,我顶撞了他,你,可知姜垣现下在何处?”
她抬头深看赵旦眉目,想从中找到哥哥的清影。
姜芸支走言春,在就剩下二人之际,问赵旦:“赵大人,今日不见你佩剑?”
他早已不是梅林中的酒剑郎,离北来南,跻身官场,他沉眼唤她“芸芸”,知她对自己有怨言。
“那日我哥看过绝交书,剜瞎了双目,你可知?”
“知道。”
“三年前他并非对那事无动于衷,你错怪他了。”
“他,现下如何?”
“该还活着。”
“你与陈焘?”
“我们仇怨太深……今日那话,赵大人日后勿再说了……本宫该回了......大人身上的伤,可有药?”
“有药,芸芸,今日……”赵旦张嘴唤她,又踌躇许久,“你长大了,你莫怕他,我会护着你,也会找到姜垣,姜家里的事……”
“赵大人,你知道的,姜芸从不信人嘴上如何说,只看人事到跟前儿如何做,再说……”姜芸故意避开他身上的锁链,看向别处,“我不用你护,陈焘恨恶姜家,赵大人虽是北定旧臣,如今也侍大兴之君,可毕竟弑君在先,大人若想自保,便不要再与姜家有任何瓜葛,说不定有昔日情分在,此后赵大人还能平步青云……写青史而留名。”
“我赵旦岂会是那样的人!”
“大人顾好自己。”
赵旦一身囚服拜礼目送姜芸离开。
此时已烈日中天,姜芸绕过浮图殿,又走过浮屠塔,到荷塘时,见那中央出水很高的并蒂古莲已在佛前绽开,莲蕊处的万古香魂却被烤灼得开始蜷曲。
言春正在太阳底下站着,乌黑的发丝有些反光,见姜芸往这边走,撑开手中的纸伞快走两步迎了上去,“日头毒,当心晒伤。”
姜芸低声问,“陛下如何惩处的赵大人,你都知道是吧。”
姜芸想的不错,一个戴着镣铐日日跟在皇帝身后的昔日名士,赵旦的事情在宫里早已传开,甚至连那日服用五石散发狂的事,也被扒得一干二净。
一道上,姜芸命言春说尽了关于赵旦的事。
“赵大人倒是不在意似的,换下玄服穿囚服。”言春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日日走在那些爱搬弄是非的人中间,倒面不改色。”
“他倒是不想,还有别的选择吗?”姜芸说完这话后再没开口,只是默默走着,身上燥热得有些出汗,心却如入了冰窖一般。
华阳宫里,惠妃听到脚步声,忙提裙迎上宫门,她纤腰似水,衣袂如波,髻上珠簪在阳光下有些灼眼,这么多日,她的琴声姜芸夜夜能听到,人却是第一次见,姜芸已不记得了,一个多月前她去为姜垣的事向高泠求情,那时候在皇帝身边的那个宫娥正是他。
惠妃明眸皓齿,撩人妩媚,一双桃花眼溢着世俗欲望,她向姜芸欠身行礼,再抬眼,已是换了冰清玉洁之貌,“娘娘,您回来了。”
姜芸微微点头朝她点头,她仍是不讨厌她,虽然夜夜的琴音与欢乐确实侵犯到了姜芸心中悲苦的灰阑,但姜芸向来是非分明,她知这是高泠之意。高泠想要折磨她给她痛苦,不知对眼前这女人能有几分喜欢,或许她只是个棋子,这些姜芸不得而知,但她知道高泠的目的确实是达到了。
姜芸脚下未停,惠妃追着姜芸边走边说,“这些日子到了晚上,我整宿弹琴,定扰到了娘娘您,白日里娘娘休息我又不敢登门,今日瞧见娘娘您出来了,特意在此向娘娘请罪。”
“陛下恩宠于你,本后怎会治你的罪,近来你也累坏了,不必顾及于我,这事也不是你我二人能左右的。”
惠妃听了这话停下了脚,欲再言,只见皇后已走远了,言春对他说:“皇后娘娘今日心情不大好,您也回去歇着吧。”
惠妃朝言春点了点头,露出担忧之色,“可是去了浮图殿?我听说近来那里去了一位名叫释慧的高僧,娘娘可是去见他了?”
“瞧是瞧见了,但皇后不是专程去见释慧高僧,而是去拜佛的。”
惠妃接着自己的话说:“听闻那高僧道行高深,我不曾见过,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老还是少?”
言春先是惊奇惠妃如此问,细想又有些好笑,便轻松回道:“奴婢不曾细瞧,远远看着,是个高瘦的,年纪倒是与他的道行不相称,许是修行的缘故,看着尚且年轻。”
惠妃也只是笑笑,告诉言春待皇后心情好些时再去看望,又说了些夜里惊扰要各位多担待的话。
这日黄昏逼近时,伺候完皇后用膳,言春也闲了下来,这才想起忘了喂鱼,忙去盛了鱼食,庭院中的那口刻满莲花纹的陶缸中养着五条金鲫,在半收拢的水芙蓉下慢悠悠地游着着,不时从油绿的莲叶空隙里露出一抹猩红,那颜色可真像血啊。
言春爱鱼,以前在家时,她丈夫特意为其在家中开凿的一方池塘,又托人从东定境内购得了一些极珍品的鱼,有的浑身雪白雪白的,还有几条头戴金盔的,还有那长得奇异像女子披帛的,还有碧眼的,也有如今似这缸中通体朱砂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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