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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开得最好看的时候过去了,随着花期的结束,姜芸的身子也到了瓜熟蒂落的那几天,这两日她觉得肚子明显往下坠,为了顺产,她这些天来走动得越发多了,腿脚也水肿得厉害。
这日一早,言春扶着姜芸在院门前走了几圈后,刚把她扶回屋里,出来便瞧见了刘慎领着建宁长公主从院门走了进来。
他们神色匆匆,似是带来了不好的消息,不等言春说话,刘慎便将其拉到了一边,这时出去担水的赵旦也回来了,四人聚在赵旦的屋里商量了一番。
“皇帝被北定军逮捕一事不能告诉小芸,这孩子心强,知道了一定不会等着陈焘被杀,这两日正是关键时候,最起码也得等孩子出生了之后再说。”
赵旦顺着建宁长公主的话说:“姜芸昨天还跟我说,连着好几日了,她心慌得厉害,怕是见到你们二位忽然来这儿,一定会察觉到。”
刘慎也说话了,“姜芸聪明得很,什么都能猜出来,还有一个法子……我们来主要是带赵旦你走,此前你的写的檄文如今在江湖上还起着不小的作用,更加坐实了他能干出弑父的事儿,现在得你再写一文章,驳以前那些罪名,趁姜芸没瞧见,你和长公主先下山去。”
长公主皱眉听着,她着实是想去看看姜芸,可当下还是不见的好。
“如何驳,凭着我们的猜测?一篇文章救不了他,陈焘他从不说那些事,我感觉姜芸知道,言姑姑,您也知道是吧?”
言春点点头,攒着眉说:“陛下不愿那些事公之于众。”
赵旦无奈地撇嘴,想了会儿,眼里闪过亮光,“对了,姜芸这几个月来删删减减写了一篇《林中赋》,应该有用,我昨看了还给姜芸了,我去拿来,这就下山去。”
赵旦拔腿往姜芸屋里走,姜芸正坐在案边写字,肚子抵着桌案,她很难执笔写字,以她的身子窝坐在那是很难受的,赵旦刚想说,就见姜芸笔下正改的真是那篇文章。
姜芸抬头瞧他,“怎么了?怎么跟风似的就进来了。”
赵旦稳了神后说:“芸芸,你再让我看看你写的那个《林中赋》,我昨儿没细瞧,这会儿想看。”
“我觉得有几处不好,正改呢,待会吧,待会我给你拿过去。”
“已经很好了,再没人能有你把陈焘写得如此透彻了,给我吧。”
“这么急着要看啊。”姜芸收拾了案上的纸稿递给他,“你怎么还出汗了?”
“刚挑水回来有点热。”
“你扶我起来,我站不起来了。”
赵旦刚把姜芸扶起来,就见姜芸捧着肚子皱眉,站在那一动不动。
“怎么了?”
“去帮我叫言姑姑吧,我要生了。”
赵旦听了睁大了眼睛,拔腿就要往外去,到了门口又折回来扶着她到榻上坐着,这才跑出去叫言春,言春听到了张罗着让赵旦去烧热水,她查看了后安抚姜芸说:“别怕,孩子好的很,这一胎应该不会太辛苦。”
姜芸不是头回生孩子,上次双胎那么凶险她都经历过了,她原是有自信的,可这阵痛一来,她便蔫儿了。
一会儿姜芸疼得满头大汗,疼时撑着趴在榻上,撑着趴在案边扭动,趴在言春身上,不疼时就在屋里慢慢走。
“姑姑,我觉着有些闷,到外面走走吧。”
因姜芸忽然临产,长公主和刘慎还未走,他们也着实在那边干着急,尤其是长公主,刚开始就想随着言春进来看,被刘慎给拦下了。
“外面有些凉啊,还是在屋里吧,我去窗子打开。”
姜芸望着去开窗子的言春,问:“怎么感觉这次这么疼啊,还是以前也这么疼我给忘了。”
“这才刚开始,是不是害怕了?”
“原是不怕的,到了跟前儿了,还是有些怕了,林中若在,估计比我还要怕。”姜芸笑着去揉下坠的腹底,“这人说要在我生产前赶回来,说到底也没能回来。”
言春听了忍泪不说话,趁着阵痛的间隙,她跑去外面给长公主回话,这会儿长公主狠了心要先和赵旦下山去。
言春他们刚把长公主和赵旦送到门口,姜芸却从屋里托着下坠明显的肚子走了出来,她喊了一声:“叔母。”然后迈步就要走过去,长公主见了泪一下流了出来,跑过去抱姜芸。
“孩子,你怎么出来了?”
姜芸也哭了,吸着鼻子问:“叔母您要走了?你们在做什么?您咋来了也不跟我说,我要生孩子了,我很害怕。”她说着泪便止不住了,“我快怕死了,您来了怎么还要走呀?”
她流了很多泪。长公主擦不及也陪着哭,惹得言春在一旁也开始掉眼泪,刘慎和赵旦也是,眼圈都红了。
“嘶。”又是一阵撕裂的疼,姜芸抱着肚子面目扭曲起来,整个身子倾到了叔母的身上。
长公主抱着她为她揉腰,嘴里不停地说,“不怕啊,不怕。”
这阵疼过去之后,姜芸又重现站直了盯着叔母看,又扫了一圈院里的其他人,“你们做什么呢刚才,守初哥哥,你背着行李要走吗?你要我写的《林中赋》做什么?你们到底在做什么啊?”
长公主擦了泪,说:“小芸啊,我扶你回屋。”
姜芸哭丧着脸儿看长公主,“叔母你告诉我呀,是不是林中出事儿了?”
众人想扯个谎瞒过去,可是似乎如何说都说不过去,姜芸看着他们一个个的样子,料定是丈夫出了事,银针扎戳绵长的疼痛,从腹中隐隐渗出。
羊水顺着腿流了出来,姜芸垂头看着,却被隆起的坠成水滴状的肚子挡住了视线,她抓住叔母的胳膊,咬唇说:“破水了,您扶我,回去吧。”
“这……怎么……”长公主也有些慌了,言春上前也去扶姜芸,安慰道,“别怕别怕,到屋里儿去。”回了头又朝刘慎说,“快去打热水。”
姜芸叉开腿走得艰难,两人连扶带架把姜芸弄到榻上,言春褪去她的裙裤,看到原该如清水儿一样的羊水儿被血给染红了,言春一阵心惊,这胎她一直精心照顾着,无论是胎位还是孩子的发育都很好,按照预期该顺顺利利地产下,可这会似是出现了难产的迹象。
“疼,很疼,比方才要疼,言姑姑……”姜芸攥着衾被伸着头看言春,“孩子没事吧?”
言春只能安抚说:“没事儿,还未开到位,怕是要再等等。”
刘慎敲门送热水,言春过去接了水,“长公主,您在这儿照顾着,我去熬汤药。”
姜芸急问:“为什么要熬……汤药啊?有什么问题吗?”
“破水儿早了,就普通的助产的药,别怕啊,快了。”
一直默不吭声却极度担心的长公主给姜芸擦身子,姜芸疼痛的间隙,问她:“您告诉我,林中到底怎么了?他去了北定,现在应该快回来了吧,是他让你们来的吗?叔母,您别骗我……如果您今天不告诉我,这孩子我是生不了了,您难道要看着我们母子一尸两命吗?”
“小芸啊,你听话,先把孩子生下来,其余的事儿等你生完孩子再说。”
姜芸使劲摇头,“我不,我不,我现在就要知道!”
长公主把贴在姜芸脸上的湿发撩开,说:“他是出事儿了,但我们有法子救他,你叔父,还有他的朝臣,我们都在尽全力救他,用不上你,你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来,这是对陛下来说最重要的事儿,孰轻孰重,你分辨不出来吗?你要乖啊。”
姜芸疼得全身都湿了,却浑身没了力气,她腿脚发软,心跳得厉害,更要命的是,她感受不到孩子的生命了,只感觉肚子像石头一样又冰又硬。
柔软的床榻像冰窖一样冷硬,热泪从姜芸的眼角流下,她摸着属于丈夫的衾枕,感受不到丝毫的温度,她喝下言春喂给他的催产汤药,紧张着呛了满鼻,又苦涩又疼痛,像是有人在死拽着她的下肢,疼得她抱着肚子打滚。
终于,她看到了阴间的鬼差,她翻着眼想睡过去,却被叔母一声声喊回,又喝下吊气的参汤,半日下来灌了满肚的汤水儿,一点力气都没有。
“用不上劲儿啊。”长公主举着被血染红的双手,跑去厨房找东西为姜芸垫肚子,嘴里喊着乖乖喂她吃下。
姜芸出现了幻觉,她的世界黑了,雪白的月光洒在素色的衣衽上,洒在那微微颤动的翡翠耳坠上,洒在带着阴影的耳根后,洒在眉与眼间,太亮了,月光太亮了,她有些看不清那人的五官,可姜芸却微微笑了起来,轻唤了一声,“母亲。”她哭着伸手去摸长公主的脸,说,“母亲,女儿想您了,好想啊。”
长公主的泪落到姜芸嘴角,姜芸满嘴的苦涩尝不出咸味儿,她缓了眼,知自己认错了,忍着疼,唤了一声,“叔母啊。”
“小芸,疼了就喊出来,得用力啊。”
姜芸随着言和长公主的吸气呼吸,凝力用劲儿,可那孩子如何都生不出来。
又是半日,被血染红的污水倒出去了一盆又一盆,赵旦在外面听着姜芸的□□急得直跺脚,来回踱步,“不行,下山,我得下山去,找人来,要人,接生。”
赵旦语无伦次地说了一遍又一遍,刘慎回了一遍又一遍,“言春知道如何做,她精通医术,也擅妇人之事,她一定有法子。”言外之意就是,若言春没有法子,那便是真的没有法子了。
天黑了,夜深了。
高泠从昏迷中惊醒,他睁圆了眼,瞧着黑黢黢的四周,牢狱的高窗小的可怜,透进来的冷月星光,只能照亮那一点。
高泠此生最悔将日日夜夜的光阴用来求死,如今只剩朝夕性命,却是欲生而不得。
像是有人压在他身上一般,手脚被紧紧地锁着无法动弹,他使出了全身力气,才抬起一只刺痛的胳膊。
哗啦的锁链声打破了牢狱之夜的寂静,他去捂怦怦急撞的心脏,一遍遍地算着日子。
“是这两天了。”他默声说着,挣扎去动另一只胳膊,然后是两条腿,继而跪爬起来。
“眼下,我只想顾我妻儿性命。”仰头窥看,窗外干星冷烁,他于俯仰间叩拜苍天,“佑我妻儿平安,佑我妻儿平安,佑我妻儿平安……”
一叩一句,一叩一句,一叩一句……唇齿间的苍白,回荡在幽深的冷夜。
天亮了。
姜芸张着的唇早已干硬得翘起了皮,她睁着空洞地眼睛,再没有了力气,“叔母——”她唤了一声,长公主没听见,又唤,“叔母……”见长公主从底下抬起了头,她说,“你们一定要……救陈焘啊,就算是我不在了,叔父和哥哥……也得同他站一起,还有您啊,您能不能像疼我,疼我一样疼他,他很可怜的……不要再等了,孩子受不了的,我生不出来了,你们把我肚子剖开吧,把孩子取出来,求你们了。”
同样满头大汗的长公主吻了吻姜芸的额头,“傻丫头,孩子马上就要出来了,再用点劲儿,待会言姑姑再让你用劲儿,你就聚力,啊!”
“芸芸,陈焘回来了!”赵旦在窗外大喊了一声,紧接着又撕破喉咙继续喊,“姜芸!陈焘走到门口了!”
姜芸听到来了精神,随着一阵紧刺的疼,姜芸长叫了一声,身体里的那团生命如同火球一样灼烧着滑了出来。
姜芸深吸了一口气,扭曲的身体尚未舒展,她便伸着满是冷汗的脖子往门处瞧,眼望穿了,也没见有人进来。
这会儿目光才移到孩子身上,只见言春和叔母神色肃穆地护着孩子走到远处的桌案边。
姜芸觉得不对劲儿,提了口气儿问:“怎么没有哭声啊?”
没有人回答她,她看到言姑姑好似一手捏着孩子的双足一手用力拍打孩子的背部,她始终听不到孩子的哭声,后来叔母也开始揉搓孩子的全身,在这漫长的时间里,在这黎明的破晓中,她觉得世界都黑暗了,她没有力气过去,只能眼睁睁看着,听着无尽的拍打与揉搓声,她又开始祈祷了,这一刻她唯有乞求神佛,留下她与陈焘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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