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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牛轺车行到溪口,终于停了下来,一只凤头履慢悠悠的着地,溅起不少飞尘。
车中人扇了扇面前的尘土,呛了一鼻子灰。他身体肥硕,衣服鲜丽,由左右两个仆从搀扶着,阔长的袍子拖到地上。
“这是何处?”
“回主薄,此地就是湘乡。”
胖男人点点头,四下张望,只见青山环抱,谷幽林静,连绵曲折的翠峰给薄雾一笼,更显得云蒸霞蔚。
不远处的巷口,有三五户农家,几个稚龄童子蹲在门前玩樗蒱,正玩到兴头上,一片呼卢喝雉之声。
胖男人见状不由皱眉,吩咐身边人:“你过去问问,宗炳家在何处。”
随从应“喏”,将马头一拨,到那几户农家前问路。顽童们乍然见到生人,唬了一大跳,纷纷凑到跟前,七嘴八舌道:“你是谁?找宗先生做什么?”
“吾家主上找宗郎君有要紧事,烦请几位小哥带路。”
那个大点儿的孩子却有心眼,双手往腰上一叉,瞪圆了眼睛:“不说实话,就不带你去,我娘说了,像你这样披甲跨刀的大胡子,一看就不是好人!”
他这一嚷,其余几个孩子也惊慌起来,眼神中流露书骇然之色。随从正要开口,忽听“吱呀”一声打断了乱哄哄的叫嚷,竹篱笆后的柴门开了,从门里走出来一个白发老妇,手中拎着捣衣杵,臂间还挎着个竹篮子。
“谁找少文?”那老妇人问。
随从跳下马,拱了拱手:“敢问,宗先生可在家?吾家主人奉命,邀郎君赴荆州为官。”
老妇人眼皮一抬,轻轻“哦”了声,面色凝定:“恕老身怠慢,今日是九月重阳,我儿一早就出门去了,怕是不会回来。”
随从兴奋莫名,没想到这位不起眼的老妪,就是湘乡令宗繇之的夫人,宗炳的母亲师氏。他赶忙再躬身,谄笑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吾家主人要务缠身,不敢久留,早点见到郎君,还赶着回去复命!”
师氏将篮子搁在地上,顺口说:“他呀,一天到晚不着家,不玩到尽兴,他才舍不得走。”
“那……该去何处找宗先生?”
师氏拿出篮子里浆洗得衣物,放在砧板上,一边笃笃捣着,一边嘀咕道:“这可说不准,若是不在望云山,就在薛家渡、古羊坳,你们到那里去寻他吧。”说着,低头专心捣衣,连眼皮也不再抬了。随从无奈,只好匆匆拜别了师氏,回去如实禀报给主薄。
“这个宗少文,真不识抬举。”胖男人听罢,眉头微微一皱,却还是极低地补上句:“走,天黑前必须找见他!”
西去三十里就是望云山,屹立在群峰之中,远望如孤鸾异起,终年含霞敛云,气象神秘,传说是秦始皇派卢生寻到长生不老药的仙地。
车舆行驶在羊肠山道上,辘辘前行,走得极为艰难。一条江水自山脚下横贯而过,江面上漓光闪烁,白浪滔滔。
湘州民风淳朴,每到重阳节,各家各户都会祭山神,门前的案子上摆着猪头、公鸡、鱼鳖之类,大张旗鼓的庆祝。
鼓声震天,吵得人震耳欲聋,胖主薄撩开车帘,四下里张望,只见一派喧哗热闹。他出身士族,又是建康高门,对这穷乡僻壤不□□露出几分轻蔑之意来:“嗬,这些山野村夫倒会给自己找乐子。”
随从策马追上来,凑近了,对他耳语道:“主薄,小的已派人四处打探过了,并不见宗郎,想必他在这山上,藏在人群里,也未可知。”
胖主薄点了点头,略加沉吟道:“也罢,再找找。”
午时一过,就到了祭山神的时辰,山民们聚集在西峰,烧纸符、点香烛,供上鸡、米、豆糜、果馔等物,围得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只听一声钟罄,一个巫师样貌的男人,慢慢走上祭台。他先宰鸡沥血,用鸡冠血在黄纸上写下符咒。再含了一口酒,喷过符纸,嘴里叨念有词,符纸瞬间化为灰烬。
“湘乡大旱三月,皆因你们不敬神明,不祀先祖,惹恼了上天,才降下天谴!”
众人吓慌了神,纷纷跪下磕头:“那怎么办?求天师救救我们……”
巫师转过身来,轻轻击了三掌。几个山民模样的壮汉,抬着一个被绑缚着手脚的女子,走到祭台前。那少女身形瘦弱,头发散得不成样子,看起来甚是可怜。
“山神昨夜托梦给我,说有异乡女子闯入神坛,偷吃了供品。既然如此,就将她献祭给神明,以此平息天谴。”
“她是谁?竟如此大胆!”
“杀了她!”
山民怒火中烧,顿时如潮水一般轰动起来,纷纷叫嚣着。巫师甚是满意地点头,顺势从案上取过一把牛耳尖刀,少女被他抓在手里,全无反抗的余地。
胖主薄在车里观望,见那女子神色楚楚,乌黑的发被汗打得湿透,紧贴着下颌,越发衬得脸颊雪一般白。她口中堵着破布,发不出声响,只能用力地摇头,眼里满含哀求之意。
刀刃抵在她咽喉上,稍一用力,血就渗了出来。眼看着命在旦夕,千钧一发之际,忽然有人高声呵斥:“住手!”巫师愣了一下,手里的尖刀果然顿住。
一个身形瘦颀的男子拨开人群,走到祭台前,将所有人的视线都牵引了过去。
“你是何人?”巫师面露不悦。
那男子摘下斗笠,露出侧脸的轮廓,竟是个秀挺昳丽的男子。胖主薄在车里暗呼,好一个漂亮人物!想不到这破落地方,竟有如此俊杰。
男子微微拱手:“上天有好生之德,蝼蚁尚不可随意践踏,何况是一条人命!天师既是修行人,怎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巫师轻笑道:“听阁下的口气,是来搅局的。湘乡已经连旱三月,皆是因你们这些乡民不敬鬼神,不肯祭献血祀,这才触怒了上天!女子本就属阴秽之物,她又偷吃供品,犯了死罪,于情于理,都该拿她的血祭天!”
“天师说得对!杀了她!”
“杀了这不祥的妖孽!”
男子看了一眼垂死挣扎的少女,女子的目光正向他投来,眼中虽有哀求之意,却没有卑躬屈膝的姿态。一双眸子幽深深的,淡静如死地望着他。
在这双眸子的注视下,男子古井无波的心,漾起一丝波澜。他禁不住转过脸去,冷冷道:“她只是个弱女子,并非你们口中的妖孽,就算杀了她,也于事无补。寒气遇风方能凝成冷雨,今日阳炁正盛,连一丝风都没有,到何处去祈雨?”
众人一听果然议论纷纷,有人嚷道:“宗先生,那依你看,何时才能有寒气呀?”
胖主薄顿时竖起耳朵,和随从嘀咕道:“此人就是宗炳?”
随从估摸不准,只能说:“看样子是,待属下找人问问。”
男子换了口气,声音镇静:“我夜观天象,东北有鱼鳞斑,江中也泛起青苔,不出五日,就会有起云发雷的迹象。”
巫师眯起眼睛,索笑道:“阁下就如此笃定?”
男子纹丝不乱,点了点头:“试试便知。横竖不过五日,要是天不降雨,我来替她死。”
“好!”这话正说到巫师心坎上,他收刀入鞘,转身对众人高声道:“各位乡民做个见证,若是五日之内没有雨,这位宗先生自愿舍命祭天!”他话音落定,人群中嗡声四起,连那胖主薄都吓得不轻,险些从车里翻出来。
男子丝毫不理会好事者的眼光,在众目睽睽下,解开少女身上的绳索,把她从地上扶起来。女子很是虚弱,虽然得救,苍白消瘦的脸上看不到任何喜悦之色,只淡淡说了句:“多谢。”
她摇摇欲坠地走了几步,男子紧跟上来,忙扶住她:“在下宗炳,家住杏子浦,离这里倒是不远,姑娘要是不嫌弃,先去我家歇歇脚。”
少女想了想,刚要开口,一个晕厥软在男子怀中。男子心急如焚,当即将她抱起来,穿过人群匆匆离去。不远处的青牛轺车里,胖主薄望着他们消失的背影,若有所思地叹了一口气。
“主薄,要不要跟上去?”随从追问道。
“不用,明天一早备些薄礼,到他家去。”
次日天色微明,正好是卯正时分,再过一盏茶的工夫,天就要大亮了。师氏早早的起来,喂了狗,收拾好鸡圈,背着竹篓出门去。
谁知没几步,就听见背后有人叫她:“老夫人,宗先生今日可在家?”
师氏本来低着头,一听那声音,心里咯噔一下,没来由打了个突。“少文妹子病了,他上后山采药去,府君要没别的事,改日再来。”
胖主薄见她要走,抢着一个箭步冲上来,笑眯眯堵住去路:“哎,别走——我又不是鬼,您老躲着我做什么?”
正拉扯着,竹门“吱呀”一声开了,宗炳从里面出来,还穿着昨天那身普通的石青长衫,袖口磨得发白,高挑的身影被阳光拖得老长,却是眉目温煦,散淡的如此清逸。
胖主薄看见他,立刻笑脸相迎,赶紧打躬作揖:“宗先生,我乃南郡公门下的主薄,久闻先生高才,特来请先生去荆州赴任。”
宗炳闻言一愣,神情仍是惯常的冷漠:“桓玄?宗某一介山野之人,素来以琴书自娱,何曾与南郡公有过攀扯?主薄还是回去吧,少在我这里浪费口舌。”
胖主薄吃了个闭门羹,面上颇有些尴尬,他转念一想,便道:“都说宗先生是高士,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只是我这千里迢迢来了,总不能连口茶都没喝,就打道回府吧?”
话说到这份上,宗炳也不好将他拒之门外,便叹了口气,转身进去。胖主薄紧随其后,穿过一道门,往里走是两进院落,院中种着几棵枇杷树,此时花期已过,疏疏落落的叶子挂在枝上。
宗炳家中贫寒,没有好茶招待,就煮了一碗枇杷水,给他端上来:“主薄莫要见笑,乡下地方,没有饮茶的习惯。”
胖主薄接过碗来,勉强喝了一口,笑道:“宗先生,听说南阳宗氏世代为官,秉承着汉末以来的志气,从不肯屈居人下,令兄宗臧如今也是南平太守。难道先生你,就甘愿留在这穷乡僻壤之地,当一辈子山民?”
晨曦的光照进来,天早已经大亮,桌上还燃着没熄灭的蜡烛。宗炳径自走到书案前,揭开灯罩,轻轻吹了一口气,残烛“噗”地灭了。他回头叹道:“我在山里住惯了,自知非是庙堂之器,不是做官的料,就算去了荆州,对南郡公也没什么用处。”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胖主薄支起身来,刻意压低嗓音,“阁下还不知道吧,如今孙恩在三吴起事,闹得天下大乱,朝廷像开了锅。司马郎君年轻不知深浅,得罪了不少人,朝中一半官员,都归于南郡公麾下。南郡公趁机召集流民,已经掌握了荆江二州,要不了多久,就该进京勤王了。你想想看,将来这大好河山,会是谁家天下?”
宗炳淡淡道:“你说了这些,与我宗某何干?”
胖主薄急得跺脚:“怎么无关?眼下正是南郡公招揽人才的时机,以先生的才干,在他帐下谋一个军师祭酒,怕是绰绰有余。等到南郡公入主建康,你可就是功臣呀,封妻荫子,指日可待!”
他话音未落,宗炳就“扑哧”一笑:“宗某活了二十五年,至今孑然一身,唯与老母作伴,谈什么封妻荫子?主薄别拿我取笑了。”
胖主薄还想说什么,就听里间卧房“噗通”一声,有什么东西栽了下来。师氏撩开帘子进去,见女子趴在地上,身边满是打碎的瓷碗残片。
“你怎么起来了?”师氏忙扶起她,女子让碎瓷片划破了掌心,鲜血汨汨涌着,连衣裳都染红不少。宗炳见状亦慌了神,赶紧下逐客令:“主薄,宗某家中还有要事,不便留你用饭,今日就请回吧!”说着,不由分说将胖主薄推了出去。
门“呯”地关上,胖主薄砸了几下,见无济于事,只好隔着门缝高喊:“宗先生,我就住在湘州府的驿馆,改天再来登门造访!”
送走瘟神,宗炳这才回身进了卧房。女子已被安顿到床榻上,师氏忙碌了一阵,从盆中绞了热手巾,帮她把脸上的血污擦净。
少女的真容慢慢显露出来,一双秀长的星眸,微微上佻,面皮是那种雪也似的白。宗炳倚门看着她,竟觉如灯下观花,一举一动,凭添了几分娇柔。
“少文,愣着干吗,还不来帮一把?”师氏气得瞪他,宗炳回过神来,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由得怦怦直跳。他平时放浪形骸于山水之间,除了抚琴吹箫,就是写诗作画,从不与异性女子接触。昨天看她在祭台上蓬头垢面,实在可怜,没想到今日梳洗一番,换身干净衣裳,却是这般光彩照人。
他一面答应着,去外间把熬好的药端来。师氏将药碗接过去,一匙一匙喂给那女子:“姑娘,你家住哪里?听口音,不像是本地山民,怎么背井离乡,一个人流落到湘州?”
少女眸光黯淡,默默怔忡了很久,才开口道:“我是吴兴人,家住松江华亭,姓袁,名青筠。”
“你姓袁?莫非出自陈郡袁氏?”师氏与宗炳俱是吃了一惊,陈郡袁氏是高门甲族,过江侨姓中以“王、谢、袁、萧”为尊,她既然是士族贵女,怎么会沦落到偷祭品吃的狼狈地步。
袁青筠脸上泛过一阵红晕,垂下长长的睫毛,低声道:“我……我父母都死了。家父是吴郡太守袁崧,奉命镇守虞北,孙恩作乱,一夜攻破沪渎,我阿父寡不敌众,被他们乱箭射死。家人在逃难途中失散,连跟随我的婢女也被杀了。”
宗炳情不自禁地问道:“那你一个人,怎么逃到了湘乡?”
袁青筠咬紧下唇,半天才道:“有几个山贼想欺侮我,我抵死反抗,慌乱中用刀捅死了一个。情急之下,本想跳江自尽,谁知命不该绝,顺着江水飘荡了一天一夜,等我醒来时,就飘到了这里。”
她说得轻巧,宗炳听来却觉不可思议,此去华亭千余里,一个弱女子竟能飘这么远,没被淹死,当真是福大命大。
袁青筠将散发捋到耳后,回忆起那段狼狈不堪的日子:“最初,是一个船夫发现了我,可我被那些山贼欺负怕了,生怕他再起歹心,便趁着夜色溜了出来。后来,我就躲进山神庙里,昼伏夜出,靠偷吃供品维持生计……”
她凄然一笑,自嘲地摇了摇头:“那些山民发现供品少了,就将我捉住,一顿拳脚相加,险些打个半死。可怜我陈郡袁氏之女,自小也是读书识礼,玉粒金莼娇养大的,何年何月受过这等委屈?”袁青筠面上泪如断线走珠,哽咽着说,“再后来,他们就将我绑起来,说我是阴秽之物,冒犯了山神,必须以血祭天。”
师氏心疼的一把搂住她,安慰道:“可怜的孩子,你受委屈了。”
宗炳听完叹了口气:“在下虽是山野之人,也曾听过令尊大名。袁太守博学多闻,又善解音律,是个世间少有的奇才,只可惜时运不济,落得如此下场。”
他到底有几分书生意气,沉吟片刻道:“袁姑娘你放心,有我宗某在,绝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
袁青筠抬起泪眼:“宗先生,那巫师说,若是五日之内没有降雨,他们就会……”
宗炳淡淡一笑:“放心吧,我有一位挚友叫何承天,他自小就会观测天象,我随他学习多年,这点兴云布雨之事,还是看得准的。”
这话倒不是夸口,果然到了第四日傍晚,忽然凭空里一声巨响,头顶雷声大作。众人抬头看天,脸上微微一凉,瓢泼大雨便哗啦啦打下来。
胖主薄站在驿馆的庭院里,负手而立,眼看着雨越下越大,他身上已经淋湿了大半。背后传来随从焦急万分的声音:“主薄,快进来避避吧。”
他却充耳不闻,勾起唇角笑道:“这个宗少文,还真有两把刷子。”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期没有男女主的戏份,男三号宗炳终于登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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