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并非真的要刺杀，只需要祝千寻出手即可。
考虑到寻死不成反被活捉的风险，谢湘灵决定先按兵不动，摸清底细后出其不意。
前夜风平浪静，谢湘灵推开窗户，正是十五夜里，明月高悬，皎洁的月光温柔地落在人间的屋檐上，如白雪降下。
也许因为这具身体特殊，如今的他目力和听力极佳，甚至胜过修士，能远望见这样澄澈月色下许多过去看不见的细节。远方竹林被风吹过时光影变换，衙役巡夜时提着的一盏幽微搜魂灯，街头酒肆幡旗飘摇……
当然，还有更多。
谢湘灵微不可察地皱眉，随后舒展。
他留下一支蜡烛，合眼入眠。
他没有关上窗户，落下满地月光，这看似是风雅事，但寒风凛冽穿窗而过，叫人骨缝生寒。
又呼啸一声，蜡烛被吹灭。
谢湘灵仍然闭眼躺着，静静听风声，随后，他听见极轻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
谢湘灵睁开眼，他并未入睡，就是在等这一刻。
片刻之前，窗外月色还很明亮，而此刻睁眼，室内却一片漆黑，仿佛有一阵看不见的黑色雾气涌入室内。谢湘灵起身，握住那把破旧铁剑，负剑走入黑暗中，平静地问：“寻我何事？”
谢湘灵神态自如，仿佛在问自己的下属。事实上，他根本不知道来的是什么人，只是做做样子。
来杀我最好，谢湘灵坦然地想，至于为什么要杀他，无所谓了，他不太关心。
却没人回答，也没有动作，几乎死寂。
眼前的这片雾气很古怪，黑得极为纯粹，就像是屋子里落进了一片极浓极黑的夜色。或者说，似乎是所有光线都被眼前这片黑雾吸收掉了，而那片夜色里，什么都不存在。
谢湘灵掐了自己手心一把，有疼痛感，这不是幻境。
谢湘灵凝神注意这片黑暗，这里安静，沉寂，仿佛有种莫名其妙的吸引力，他恍惚一瞬，不自觉地向前迈出一步，踉跄一步，手中长剑当啷脱手，清脆振响。
不，不对！
谢湘灵恍然惊觉，抽身而退，长剑回手。他刚刚差点被掠夺了神识，或者说是那片夜色入侵了他的识海。
强行抽离神识的感觉不好受，让人头痛晕眩，仿佛晕船，几欲呕吐。
或许人家不是要来杀他的，谢湘灵摇摇脑袋，试图让自己神志清明些许。
不直接出手杀他，反而要入侵他的神识，而且……
而且那片黑雾给谢湘灵的感觉很熟悉，他想不起来了，只好又摇摇脑袋。
“我不是要这种死法啊，”接着，谢湘灵苦涩地开口，脸上仍带柔和笑意，“各位兄台，我知道你们在这里，若要我这条命，拿走便是，只是……”
他叹气，又道：“只是，若是想剥夺我神魂，让我半死不活地给你们当血肉傀儡，是不是有点缺德？”
夜色里一片安静。无人回答，连呼吸声都没有。
谢湘灵有些烦，一是这些人似乎不想杀他，二是莫名其妙被卷进这些麻烦事里，三是他不喜欢这么黑的地方，四是这些人死活不张嘴的样子让他想起上辈子和祝千寻交流时的失败经验。
于是他拄着剑，如同拄着一把拐杖，平淡地说，“还有，我累了。”
良夜中扰人安眠，当杀。
话音未落，他便闪电般地跃出，以铁剑轻轻割破手掌，挥洒出一片血液来，那些血滴落入黑暗中，仿佛是些许火星迸溅，接着，有幽幽光芒亮起。
血中的明光来自天地之上的日月神国，有极为纯澈灿烂的光辉。登时，光芒大作。
直至这时，谢湘灵才遭遇了阻力，来自夜色里的无数道剑意割破脸颊，某些人的脚步声在黑暗里杂乱无章地响起。
“你们的脚步乱了。”他点评道。
不过，没有下次了。
又是一剑朝他刺来，也许是刚刚的点评惹恼了这些人，这一剑分外重些，也更痛。
但这些剑里并无杀意，谢湘灵很失望。
伤口处鲜血滴落，但谢湘灵神色不变，不管不顾，仿佛孤注一掷地带着剑在夜色中前行，他似乎看准了某个目标就要朝那个点一直过去。
而那些血落在他脸上，几乎照出鬼魅般的明媚来。
明明此刻没有修为在身，这一剑，却有万夫难当之势，刺往夜色里的某个看不见的角落。
“好啦，”谢湘灵语气很轻松，笑道，“就到这里了。”
他不是说他的剑只到这里，而是说，夜色里的那些人，他们的路就到这里了。
因为下一刻，那扇窗户开了。
如雪月光倾落，谢湘灵站在月色之前，面颊染血，灰衣破旧，也正提着一把染血的破剑。
他轻轻提剑，又轻轻斩下。
剑光如海，骤起横空！
那一剑毫无章法，并非定式，他只是随意地提起剑斩落，听得轻微簌簌声，朔风卷着寒意涌入。
有人头颅应声而落，黑雾迅速缩小，谢湘灵伸手拎过那人头颅，有点惊讶：“你们不躲吗？”
这一剑出奇的痛快畅然，剑仿佛能随心意而动，不像身外之物，倒像是已经和他融为一体。
果然是神光剑啊，谢湘灵不由得赞叹道。
他轻轻弹了弹手指，头颅上的蒙面布落下，谢湘灵拎起来仔细看，这人居然没有面孔，五官仿佛是谁捏泥人时不耐烦，故被随意揉乱捏碎，本该有眼睛的地方空空荡荡，隐可见白骨。
没有眼睛如何看路，又如何判断谢湘灵的方位？
眼前这些人丝毫没有自保之意和本能，仿佛亡命徒。他们动作出奇的一致，每个人都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控制住了，和背后那片黑色的雾气有着同样的气息。
谢湘灵判断，这些人或许已经是某种血肉傀儡了。
随后他把那血淋淋的人头往前抛去，跃出窗棂，黑衣刺客紧随其后，谢湘灵有点怜悯地望着那些无知无觉向他扑过来的：“可怜啊。”
被这片雾气剥夺了神智，沦为行尸走肉，自然可怜。
谢湘灵听力灵敏，却没听见客栈中落脚的洞玄派弟子有动静，难道他们也出事了？来不及多想，他决定不再拖延，跃上屋檐，向后倒退数十步，待到那些傀儡扑过来时才出剑。
谢湘灵虽无修为，但他有神光剑，眼前这些人动作又不甚灵敏，不消五息就将斩落数人，只留了一个。
他将一滴血滴落在这人扭曲的面上，问：“是你刺我那一剑吗？”
最痛的那一剑，谢湘灵固然记仇，但这不是最重要的原因。他想，既然有这样带着泄愤情绪的一剑，这人想必不是完全的傀儡。
那人面上裂开一道口子——那其实是嘴，无面人哑声絮絮道：“圣师在上，神国庇佑我等……登无上极乐，见大光明……”
声音难听极了，说话又颠三倒四神神叨叨的，谢湘灵听了觉得没兴趣。
“你还有一缕清醒的神魂。”谢湘灵一针见血道。
无面人的声音如残烟断在半空中，他：“为什么？”
那声音里仿佛有无限的悲怆和不平，
“问我为什么不愿意当傀儡吗？”谢湘灵想了想，遂笑了，将一柄剑抵在这人喉头，问，“你为什么愿意？”
“神国教诲……汝可登极乐……”这人显然接近神智失常，絮絮叨叨重复神国等几个字，谢湘灵曾是道门中人，自然明白这几个字的含义。
“神国使者，是吗？”谢湘灵问。
就在谢湘灵脱口而出这四个字的时候，黑雾从此人身上生起了，他在瓦解。
那是几乎超脱于规则外的一种瓦解方式，构成这人身体的所有血肉骨骼都在被虚空吞没。
那人忽然拼命挣扎起来，喉头发出绝望的嗬嗬声，谢湘灵几乎看见，这人扭曲空洞的面上爆发出极深的恐惧和绝望。
痛苦可使人清醒。
于是谢湘灵就站了起来，短暂失血的晕眩后，他轻轻划开皮肤。
含有神光精气的血滴落在这人身上，谢湘灵希望这能有点用处，随后再次将剑尖抵在这人喉头，平淡地说：“我会帮你去死。”
“为什么？”这人最后用那粗哑难听的声音发问。
“因为我怕黑。”谢湘灵说。
谢湘灵讨厌黑色，他觉得消散在那黑雾里的感觉想必并不好，推己及人，他觉得别人也不会喜欢。
他心意微动，剑身前进，闻见真实的血腥气蔓延出来，雾气消失了。
他如释重负，转身，脚步声轻得几乎不存在，又驻步思索，此处不能久留，待雾气散尽，洞玄派早晚会发现。
谢湘灵擦干净这把破剑，叹了口气，隐入夜色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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