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留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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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卷起树冠，在两人头顶威武摇撼。
卫素瑶被撞得往后弹开一步，由于前车之鉴，她现在特别怕晚上遇到不明不白的男人，就怕是个什么人物。
然而今晚比较暗，借着草丛里的石灯，卫素瑶用力瞪大眼睛去看，也只看到个黑影，隐隐勾勒出脑门轮廓。
“走路都没点声音，跟个鬼似的。”那人嘟哝一句，从树丛里走出来。
卫素瑶发现这声音很熟悉，灵光一闪，是高士奇！
高士奇语速很快地问：“倒是吱一声啊，哑巴了？”
卫素瑶纠结要不要自曝身份，他会不会出卖自己上报康熙呢？正犹豫间，高士奇拎了她胳膊就往外拖。
“哎放手，男女授受不亲！”
高士奇才不理会，“又没人看见！”
强行拖她到一座假山旁，四周闪着荧荧微光，高士奇弯身钻进假山，取出一盏风灯，明亮灯光霎时照在两人脸上，映得气色特别好。
卫素瑶扭头遮脸，高士奇使劲照她。
“霍，是你啊卫姑娘！”
得了，卫素瑶放弃挣扎，移开手臂，大方承认了，“嗯，好巧啊高大人，您晚上还值夜？”
“正准备回去睡觉。”高士奇狐疑盯着她，“您呢，大晚上怎么出现在这里，知不知道，树丛里不能乱钻，很危险。”
卫素瑶心里感到一阵暖流，本以为自己要流浪露宿，凄凄惨惨，没想到还有人对她表示关怀。
谢字还没说出口，高士奇眨着细长眼，望向别处，哼着说：“容易碰上解手的男人呐。”
卫素瑶脸瞬间就黑了，想到那可爱的花花草草上面，没准就有高大人落拓不羁的尿，脸色就很一言难尽。
高士奇见她表情窘迫，眉毛都皱得弯弯曲曲的，得逞地笑笑，“皇上这会在暖阁呢，卫姑娘不要走错地方。”
他挥手，径自往南走去。
“高大人，”卫素瑶追上去，她总不想他就这么走了，“高大人！”
“嗯？”高士奇回头，“卫姑娘还有事？”
“高大人...住得离这儿远不远？”
高士奇抿嘴挑眉，突然伸手作揖，“就在西华门外，您不用送我。”
“不是。”
高士奇又眨眨眼，眼珠往上动一动，忽然意识到事情有点严重，认真而语重心长道：“卫姑娘，在下家中有夫人，在下与夫人新婚燕尔，情意绵绵，端的是铁板一块，不容他人插足，恐怕要叫卫姑娘失望了。”
卫素瑶打断他：“高大人能不能给我带条被子？”
一阵风从他们两人之间呼啸穿过，吹得卫素瑶鬓发飘飘。
“太冷了。”她瑟缩着说。
高士奇提起风灯照一照她全身，愣了半晌，觉得奇怪，“冷就加身衣服。”
“高大人，我没处可去。”卫素瑶看他就像跟救命稻草，抓住了不想放，晚上多凉啊，没有被子怎么睡假山里头？要是冻感冒了，在这个朝代可能是会死的。
她越想越觉凄惨可怜，眨着黑幽幽的眼睛，恳求道：“帮帮我。”
高士奇不说话，正在心念电转。
“您别告诉皇上，”卫素瑶提前打预防针，“老实跟你说，我是逃出来的，娘娘怪我不答应做贵人，绑了我不给我吃喝，要逼我低头，我如今不能回延禧宫，拒了皇上，因此也不敢见皇上。”
高士奇听完，睁大了眼，露出一种刮目相看的眼光，“卫姑娘，有气节啊，不畏强权。”
“别挖苦了，我都不知道今后怎么办。”
一旦上头真要找到她，还不是分分钟的事？现在不过是惠嫔没捅上去罢了。
高士奇终于敛了笑，认真思索起来，“这也不是办法，你难不成天天跟夜猫似的游荡？”
他托腮，来回踱步，四处张望，“这样，我给你找个地方，你权且住一晚，明日的事，明日再说吧。”
他打了个哈欠，“跟我来吧！”
卫素瑶惊喜中有点害怕，高士奇真的就这么帮她了？这么容易就找到住处么？不会带她去找康熙吧！
“高大人，皇上应该在生我气，我这会不适合见他。”
高士奇回头看她一眼，“放心，不见皇上。”然后他又嘟哝，“见了一整天了，我也不想见他，老杵着个脸，咳咳。”
他边走边思索，恍然大悟，忍不住拍了两下手。
啊，怪不得这两天皇上眉宇阴沉沉的，前朝明明挺顺利的，奏疏中也没啥糟心事。
他今天甚至怀疑皇上是忙得太累所致，贴心劝他去后宫娘娘们那里坐一坐，扎进温柔乡里聊作纾解，毕竟自己累的时候，就喜欢让夫人给他按按脑袋说会话。然后他就被康熙狠狠剜了一眼，并警告说，管好你自己。
原来啊原来，是因为卫姑娘拒绝了皇上。
真真太好笑了。
怎么天底下还有人胆敢拒绝皇上，而皇上除了生闷气外无可奈何呢。
卫素瑶看着高士奇带他来到一溜排小板房前，但这些小房间里却都没亮光，显然是锁着的，不禁奇怪，“您难道除了西华门外的房子，宫里还有间专属值房？房产真多啊。”
高士奇摆动食指，“在下没有，这是侍卫值班住的。”
卫素瑶有点担心，“你想让我住这儿？这不好吧？万一被人大做文章，会不会连累人家？”
高士奇的头摇得更是拨浪鼓似的，坚定道：“不会，连累谁也累不着他。”
卫素瑶听他说得笃定，决定信人信到底，看看到底怎么一回事吧。
高士奇带她往里走，忽然嘹亮一喊：“子清！子清在否？我是澹人！”
卫素瑶心想，你是蛋人，那我是咸蛋超人。
她跟着高士奇四处看，黑压压的檐角向天空劈去，高士奇手中风灯摇晃，墙上树影也跟着婆娑转动。
“黑漆漆的怎么会有人呢？”
“想是在外值夜没回来。”高士奇笑呵呵跟她说，“不过也不一定，这厮自由得很，说不准在偷摸干什么坏事呢。”
卫素瑶扯扯他衣服，担心道：“咱有事求他，背后说人坏话...不好吧。”
高士奇推开她的手，想到什么，颇为自得：“他作诗做不过我，被我说两句怎么啦？”
“可人家是侍卫，骑马射箭比你厉害吧。”
“人都还没见上呢，胳膊肘就往外拐！”高士奇气呼呼。
卫素瑶叹口气，往地上一蹲，“所以今晚还能不能有地方住了啊。”她比较关心这个。
高士奇也有点烦躁，“再等会。”
“高大人，”卫素瑶道，“要不你先回去休息吧，我在这里就行。”
“那不行，万一他小气不让你住，还得我出面跟他说。”
树叶擦着地面，沙拉沙拉响。
卫素瑶觉得更冷，往里头退，干脆挨在门上，两臂抱着膝盖。
高士奇瞧她模样可怜，把风灯放在她腿边给她烤火，烛光像涟漪在她脸上摇动，映得她眉目娇媚，楚楚可怜。
高士奇看得一呆，悠悠说：“皇上若知道，你宁可在这里吹冷风也不去找他，不知作何感想。”
“我为什么非得找他？他老婆那么多，还差我一个么？就算他只有一个老婆，他也忙得顾不来。”
高士奇黯然，想到他的夫人蓉娘已对他的忙碌颇有微词，倘若他忙成康熙，再娶几个妾，可能会被蓉娘剁成肉泥喂猪吧。不，他怎么舍得让蓉娘受这种委屈？他会先剁了自己。
一时间，他倒很能与卫素瑶共情，“是，当他老婆没劲。”
卫素瑶觉得稀罕，居然真有人跟她有一样的想法，不由乐呵笑起来，脆脆的一粒粒的笑随风飞舞，落在地上，迸裂溅开。
“你们好大胆子，背后议论皇上。”有个声音凉凉地从头顶落下来，带着揶揄味道。
高士奇猛地站起，伸长脖子，仰头，一跳一跳，“曹子清，你偷听人说话！你没品！”
檐上哗啦跳下来一个人，稳稳落在地上，周身带来一股草木清香和露湿衣衫的凉意，这是个颀长少年。
以卫素瑶蹲在门口的角度看，曹寅腰身纤细，而肩背结实有力，脚边散射的橘色灯火一路蜿蜒爬上他的藏青色锦绣侍卫服，宛如金蛇细细游动。
“你才没品，我何时作诗不如你了？”曹寅不服气地昂着头，“让让你罢了！若抢你风头，皇上多没面子，人家心里要想，啊哟，南书房，集天下最能书擅墨之人于一处，高士奇，一日破格七迁，到头来，连个侍卫都不如！”
高士奇脸胀红，扭头看见曹寅身后蹲着的卫素瑶，如看到救星，急忙转移话题，“你看她！”
曹寅顺着方向回头，发现自己脚跟边放了一盏风灯，风灯后面是个少女，橘色暖光形成个椭圆的圈，罩在她周身，她抱膝而蹲，肩膀瑟瑟，显然十分冷，正抬起一双杏眼望着她，如一只小猫。
“你给她腾间屋子住一晚，”高士奇走近曹寅，指着卫素瑶说，“人姑娘家，没处可去，衣衫单薄，风又这般大，怪可怜的。”
不见回应，高士奇又亲切搭上曹寅肩膀，“你不是收留了许多流浪猫么，不多她一只吧？”
曹寅托腮听着，下巴一抬，轻哂道：“好你个高士奇，你惹风流债，叫我替你收拾烂摊子？”
高士奇急眼，“什么叫我惹风流债，”他指了卫素瑶，“那是皇上……”
“皇上什么？”
高士奇噎住，他岂敢议论康熙，因又软了语气，“子清，兄弟我就这么跟你说，你收留她准不后悔，或许还有功。”
曹寅斜睨卫素瑶一眼，灯下姝容仿佛有摇荡人心的能力，他立即转过脸，方才在屋顶上早听见二人说话，此时怎会不明白高士奇话中意思？笑道：“那我还多谢你把功劳让给我。”
“不是这意思，”高士奇尴尬搓手，犹豫片刻，下定决心说，“行行行，当我欠你个人情，改天请你喝酒，你来我府上，我好酒好菜招待。”
曹寅眼中微盛了笑意，“桃花扇。”
高士奇脸一黑，“不行，上回唱了一出，弹劾我的折子立马到了御前，你别害我。”
曹寅敲敲高士奇的胸膛：“谁要去你府上看了？容若生辰，我打算在外边找地方给他贺一贺，”他压低声音，敛眉道，“澹人兄，皇上打算开博学鸿词科，这《桃花扇》讲南明遗事，词瑰意臻，有这出戏压轴，还愁顾贞观朱彝尊那帮人不来？”
高士奇怔然，点了点头，“子清，你真是皇上肚里的蛔虫。”
曹寅吃吃一笑，没搭理高士奇，径自散漫走到檐下，勾勾手指头，“小猫儿，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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